说到此际,御孤乘气象忽变。 原本他一身锋锐勃发、涤荡青天的锐气,甚是咄咄逼人,纵然面对人劫道尊化身也不肯稍退半步。此时忽然一转,却变得幽森诡秘,虚实莫测。 宗礼道尊面上现出了然之意,低声道:“巫道?” 御孤乘微微一笑。 随着他右手轻轻一握,一枚暗红色的大星一闪而逝,如鬼影一般在御孤乘背后出现一瞬。纵以孟伦四人天玄境的修为,此时心中也模模糊糊闪过一丝寒意。 孟伦低声道:“巫道……本祭沐真图?” 身份再无疑虑。 隐宗芈道尊等几位大能识得巫道秘闻,圣教祖庭大能自然也不遑多让。只是在宗礼道尊目中,御孤乘先前那锋锐勃发之意太过耀眼。他的第一反应,竟是猜测此人是否某于一幽微隐秘、尚未发现的小界中,寻得了上一个纪元的剑道传承;机缘巧合下锻炼出这么一位英杰人物。 说来也巧,竟是和最初时芈道尊等人猜测归无咎的根脚时候大同小异。 宗礼道尊沉吟不语,面色也只如一幅枯寂静止的画,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只是那气机,却不可觉察的平和下来。 界空演化之法乃是宗礼道尊一身道术所系。御孤乘虽已言明并非自家修为所能做到,但宗礼道尊又岂能轻易释怀?如今断出是巫道传承的手笔,宗礼道尊便也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阴阳道主人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若是巫道中最强的大巫与之层次相当,确有可能破解自己的秘法。 见宗礼道尊不言,御孤乘也不催促,只是静候。 以宗礼道尊阅历之广,事关功法的纠结只是一闪而过而已,并未沉溺其中。此时他陷入深思,分明是在认真考虑他的合盟建议。 孟伦等四人,尚是戒备之意未消。他们阅历尚浅,未明其中玄机。 宗礼道尊却是清楚的:巫道、阴阳道历纪元而长存,在漫长的岁月中皆是相互忌惮制约、引而不发,避免直接对抗;但若是其中一方亲身涉水,抛明立场,那么另外一方往往都会背道而驰,走向反面。 如今阴阳道主人亲身下场,断绝了与圣教祖庭靠拢一处的可能,再无疑虑。不过一日之内,巫道就寻上门来了。 只是……这速度也太快了些。 御孤乘先前之言,宗礼道尊只当是信口开河,并未认真考虑。此时身份已明,合作之意,看来也十分可信。 此时反界的九层高台,环身百余丈外似有一道屏风,能够将阴阳洞天之内的情形尽数纳入眼中。 御孤乘往那金榜高悬、嫡传汇聚的孤峰上深望一眼,淡然言道:“在下所言的那一笔小买卖,正在此峰之中。” “如果贵派愿意合作,这一族,不会存在太久。” “你可有兴趣猜上一猜,是哪一家?” 孟伦、鄘丰、恒滑等人闻言,心中皆是一震,掀起惊涛骇浪。 此时图卷之中清晰可见,包括归无咎、秦梦霖在内,以及诸妖族十余嫡传,并未走了一个。 紫微大世界中第一流的势力,纵然经过历代定品之劫,常有兴衰更替,但是到底是存续至少数十万载。以圣教祖庭的野望,至多也只是借助合纵连横之法,升降黜落,总扼咽喉而已。若要将某一家一举覆灭,根绝其祀,那的确是其超出想象的伟业。 孟伦念头转动。隐宗一方刚刚与阴阳道合流一处。巫道与阴阳道……就算来日难免正面碰撞,但这几乎便是最终决战,绝对不会是御孤乘口中的“小买卖”。至于赤魅、孔雀等第一等的大族,若能将之一举覆灭,也有些不可思议。 而鱼凌、折离等族,毕竟不在二十五家等第之中,以圣教的实力将之击破,的确不难。只是其等名分未足,只怕也未必能够收到想万方震伏的效果。更何况,这三家本是圣教祖庭有意扶植的羽翼。 思前想后,这所谓的“小买卖”,多半是目前第二等“十二流品”中元鳄、神寻、赤煦、耳熊诸族中的一家? 可元鳄一族,同样是圣教方面本拟拉拢的对象。 御孤乘这一番惊人之语,却并未对宗礼道尊造成任何影响;宗礼道尊,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只听他淡淡言道:“我对这小买卖,不感兴趣。” “如你能将那大买卖说上一说,那是再好不过了。” “若是成了,我圣教祖庭实力暴涨数倍?到底是你那‘大买卖’实在太大,还是我圣教的底蕴,入不得巫道的法眼?你所言的‘大买卖’,总不至于是要将天下一二等的妖族一扫而空吧?” 御孤乘哈哈一笑,道:“圣教的实力当然是得到我巫道认可的。的确,只是那‘大买卖’实在太大而已!现在……尚不是揭晓谜底的时候。” “天外有天。只能说,那是一处超脱仙道宗门认识边界之外的地方。” “除了历纪元而长存的阴阳道、巫道之外,便只有最顶尖的寥寥两三家妖族——本族飞升圣祖与下界族裔联系从未断绝者——一直知晓他们的存在。只是虚实未明,不敢轻举妄动。” 朦朦胧胧的诱惑,最为动人。御孤乘显然深谙此道。 但宗礼道尊却似不为所动,淡淡言道:“尔之所言,恐有自相矛盾之嫌。一顿饭吃下去,又岂能长个三五斤肉?若是吃下这‘大买卖’足能暴涨数倍,那其实便意味着——这顿饭本来就吃不下。” 宗礼道尊何等城府? 御孤乘亮明巫道身份,的确足以说明其联合的诚意。但是——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朋友;纵然是朋友,也有可能只是暂时的朋友。 圣教祖庭,从来都是以我为主,掌控一切。 若是有合作共赢的机会,圣教自然不会放过;但是,任何人也别想把圣教当做吞狼之虎,杀人之刀! 御孤乘摇头道:“你多虑了。前面那桩‘小买卖’,风险甚小,贵派可以多出些力;至于后面那桩大买卖……总要借助你们圣教的关键手段,原不在于硬拼。” “紫微大世界中,只怕尚未有一家势力有资格让圣教去做炮灰。你说,是也不是?” 宗礼道尊既未明言,也未暗示。但御孤乘率然以对,正中心曲,其思维之锐利,竟完全跟得上一位人劫道尊的节奏。 宗礼道尊心中微微意动,御孤乘忽地大笑三声,道:“多费唇舌,繁辞不已,实在非我所愿,只是得人恩惠,受人之托罢了。想来也只是借我的身份,较易于取信于人。若道友并未当面回绝,我就当是默认了。不久之后,自然有更合适的人来深入接洽。” “我本人的目的,只是一战而已!” 话音一落,御孤乘的身形,在“返境”之中缓缓消失。 …… 阴阳洞天之中。 金榜落下之后,圣教祖庭一方迟迟并未有人出来主持局面,其实已经昭明了这是一场“无始无终”之会,从头到尾没有人出场主持,倒也别有意趣。 但也有人不惮满怀恶意的想,这未必是设计好的步骤。 若是此战的结局是代表圣教一方的秦梦霖获胜,亦没有后面相续前缘、转换立场的波折,说不定圣教一方将会大张旗鼓的遣出不止一位天玄上真,布武天下,宣扬声威。只是由于此战败了,这才偃旗息鼓而已。 申屠鸿冲归无咎一拱手,微笑道:“同为一族嫡传,鸿却远不若箴石道友,族中之事皆由自主。出得此地后,鸿须寻一处静谧之地略微施展手段,将此间事及时传告本族祖地。约莫七日之后,再往半始宗与道友相会。” 可是申屠鸿蓦然发觉,归无咎并未回复自己,他面色挂着的笑意忽然收敛了。 不止是归无咎,与他站在同一方向的秦梦霖、孔萱,似乎都目光凝视,微微出神。 申屠鸿犹疑中转身一望。 马援、箴石等人反应不慢,也一齐转身。 百十丈外,一个紫黑相间的两色葫芦,就这么形如鬼魅的出现在半空中,当中立着一个赤发双瞳的魁伟汉子。 数息之内,峰顶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此人的存在,但是极为诡异的是,并未有一人出言问询,此间陷入一重奇特的静寂之中。 足足过了半刻钟之久,归无咎似从沉思之中醒转,微微一笑,道:“御孤乘。你本欲到南极天寻我一战;后来又改变主意,打算潜入隐宗之内,冒作嫡传参与诠道一会。前后两番筹谋,皆失约未至。” “原来,你是想要在这么一个百族汇聚之时,来凑热闹。” 御孤乘闻言猛然抬头,眸中透出难以言喻的冷冽光华,几乎宛若实质! 归无咎却是笑得轻松写意,如春风飞渡。 二者气象,截然相反。 但是轻易可辨,是归无咎较为从容,御孤乘略显紧凑,高下昭然。 御孤乘在突然出场之时,除却借助两色葫芦穿渡界空宛若鬼魅之便利外,其实更暗中动用了一门巫道秘术。 他并未出言,保持沉默,也是刻意为之。 几重手段混合之下,会有奇效。当归无咎发现,面前忽然冒出来一个境界不下于自己的神秘人物时——他的神意气势,无形中就要为自己所夺,在接下来的挑战中,御孤乘也会牢牢把握优势。 但是御孤乘哪里知道,归无咎早已通过轮盘日晷连通小界,知晓了他的底细。 在御孤乘出现的一瞬间,归无咎心念立刻如电光火石般闪过,明白了此人必是寻上自己挑战的,只是较预想晚了十余年而已。 归无咎极为配合的保持沉默,似乎失神,似乎心中已经泛起波澜。 然后……就在御孤乘自以为得计之时,归无咎毫无征兆的出言,将御孤乘心中隐秘点破,反而一举击破了他的心理优势。 短兵相接,二人已经过了一招,如露如电。 归无咎之所以占了上风,并非是胜在心术计谋,而是轮盘日晷带来的“知己知彼”的优势,说到底是镜珠的遗泽。 就在这一瞬,归无咎心中生出坚定的念头。 从前归无咎隐约将自己和素未谋面的轩辕怀作比,总是难免生出一种感觉:自己每一步皆是做到完美,但是若想与轩辕怀争锋,似乎终究是自己略逊一些。如今面对御孤乘时,这一念头再度出现。只是……主客颠倒了! 虽然御孤乘是蓄谋已久;虽然自己法力尚未完全恢复;但这一战天地同力,大势在我。 注定,难求一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