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陆家,自家主陆元龄巧施手段,让陆家在江南丝织行业占据一席之地,其子陆思弦又在此基础上新增筹码,不仅收纳小店,将金陵丝织刺绣市场尽归陆家,更是借此打通渠道,对江南生丝行业恩威并施,尽数揽在手中。如此一来,陆家迅速做大,短短数年光景,俨然成为江南丝织刺绣翘楚,便是皇商仲家,也未曾有过如此大的手笔。 陆家虽然势大,但仲家深耕刺绣一行百年,其做工精湛,质地上乘,深入人心,更有其祖传《绣玉卷》上不传绝技增添工艺,纵然陆家如日中天,仲家在江南丝织刺绣一行依旧稳如磐石。 正当众人皆以为陆家与仲家将会双雄并进之时,不料变故徒生,一年前,陆思弦以不为人知的手段,从姑苏仲家夺得仲家至宝《绣玉卷》,如此一来,仲家最后一点优势丧失殆尽,陆家将仲家踩在脚下,似乎已成板上钉钉之事。 上元前夕,乃是陆元龄六十大寿。陆家张灯结彩,广发请帖。远亲近邻,挚友高朋纷纷携重礼而来,将个陆府挤得水泄不通。 陆家大公子陆思弦一身锦衣玉带,临风立于陆府门口,将来往宾客迎入府中,礼节周到,风度翩翩,气质不可谓不风流,举止不可谓不儒雅。入府宾客逢迎也好,走心也罢,免不了引经据典,将陆公子大大夸赞一番。陆公子谦逊礼让,心中窃喜。陆寿星坐于陆府正堂,笑容若三月桃花,眼见这来往人中,多有昔日商贾对手,如今携礼恭贺,言语极是客套,姿态极是谦卑,自然是知晓陆家如今声势浩大,一举坐拥江南商界第一把交椅不过朝夕之功,前来寻求庇护,指望着大树底下好乘凉,他日攀龙附凤之时,也能分得一杯羹。想到这里,陆寿星从内而外,笑得愈发灿烂了。 迎客至申时方罢,陆府内披红挂彩,酒宴开张,又请了金陵三家戏院轮番开演,便是那莫旦净丑四大名角也系数到场。 酒宴三旬,菜过五味,一锦袍老者大腹便便上前,举杯拉着陆思弦道:“贤侄年轻有为,更兼文武双全,来年一朝金榜题名,只怕陆家,便要名扬天下了。” 一旁陆员外笑眯了双眼,摆手道:“伯圭老弟言重啦,你我相识多年,但有我陆家飞黄之日,如何少得了伯圭啊。”陆思弦也笑道:“骆伯父是自家人,侄儿正想着明年既要打通宫里,争取皇商之资,生丝采购量只怕又要翻上几番,此等费力之事,只怕又得烦劳骆伯父了。” 这话说得客气,骆伯圭听在耳里,心如明镜,窃喜不已。这哪是让他费力,骆家既为江南生丝收购发售的老字号,这等买卖,无疑是让骆家明年生丝采购上又吃了颗定心丸。 骆伯圭喜上眉梢,拉着陆思弦道:“如此,还不得仰仗陆员外咯。”三人哈哈大笑,骆伯圭故作疑窦道:“贤侄,老夫往日里听说,仲家的《绣玉卷》,已被你取在手里,既然如此,那刺绣工艺,想必贤侄已研究透彻,不知来年朝廷选贡皇锦,力压仲家可有把握?” 陆思弦如何不明白话中深意,淡然笑道:“骆伯父大可放心,《绣玉卷》虽被传得神乎其神,实则不过如此,那老太君识时务,将《绣玉卷》赠送与我,我却没那么看重。说到底,工艺也好,质地也罢,皆在人为。至于来年皇商进贡,上到内侍府的少监大人,下到采购办的秦大人,皆是我们的人,就算仲家的刺绣布匹请的是织女所织,又有何用?” 这话说得隐晦,猴精如骆伯圭,自然心知肚明,打哈哈道:““贤侄说得再理,既有少监大人做保,又得秦大人看中,这皇商,只怕早已经是陆家的囊中之物了。” 三人又是一阵大笑,骆伯圭道:“话虽如此,终归稳妥一点的好,想那仲家独霸皇商十余年,朝中根基深厚,更兼有淑贵妃这样的后台在,只怕搬倒不易啊。” 陆思弦面露不悦之色,陆元龄忙打哈哈笑道:“伯圭且把心放进肚子里,先不说今年把控生丝,仲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来年想做出符合皇商的贡品已成妄想,便说这江南丝绸大的市场,他仲家如何能吃得下?只要你我联手,莫说这苏绣,便是将来囊括蜀绣、粤秀、湘绣,也并非难事。” 这饼画得宏大至极,骆伯圭连连称是。三人聊得火热,便似这天下丝织刺绣一行已尽在囊中一般。 旁边有嘉宾见三人聊得兴起,早有宾客站在一旁,举杯聆听,三人说上一句,旁边众人便赔笑起来。 骆伯圭说了一会儿,显然志不在此,又将二人拉近了些道:“在下有一事不解,想向陆老哥和贤侄请教。”说罢面色疑惑,沉吟道:“前日里,我家那妇人没事上街溜达,寻了几本破书回来消遣。陆老哥是知道的,我家那妇人别的不行,平日里这女工之术倒也凑合,说来也巧,那日绣了幅‘屏山秀锦图’,针线、手法竟都是上品,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我初时不以为意,以为那婆娘买了块锦绣,故意消遣我,未曾想不过数日,又绣了幅鸳鸯戏水过来,我一看,这手法,确实是我那婆娘的,只是,啧啧啧,这技巧,这针线,不知比平日精进了多少。我忙问她缘由,她初时卖关子不说,逼得急了,我便说再不说,我明日便去娶一房妾室进门,她这才说了:原来,那日她与丫鬟没事,上街闲逛,在那集市书行买了本书,专道这刺绣行针,女工之术。她便是依照这书上所教,照葫芦画瓢,未曾想这书中所载,竟有些真才实学。我便让她把书拿来我看。只是这不看不打紧,一看,我却犯难了。” 陆氏父子见他卖关子,心中各自暗骂:“你姓骆的去天桥底下说书正好。”骆伯圭见二人不以为意,便也不再卖弄,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递给陆思弦道:“便是这本,贤侄给掌掌眼?” 。陆家父子盯着那书,眉头不由得一皱,虽说这《绣玉卷》三字世人皆会写,冒名者大有人在,但如此明目张胆当街售卖,想来哪里能是什么好货。这骆伯圭方才故弄玄虚,说了半天,最后拿一本坊间刊印的冒牌小说,平白消遣二人,父子俩看在眼里,心头都不由得生出一丝怒意。 陆元龄毕竟城府深沉,哈哈一笑,免不了一番客套。陆思弦有意要给骆伯圭立个规矩,面上不屑一顾,冷笑着随意翻开几页,想着想着借题发挥,好好打压一下骆伯圭。只是这不翻还好,翻开一看内容,陆思弦不由得一愣,忙急翻几页,逐个看去。 陆家自从得到《绣玉卷》以来,陆思弦每日里细心揣摩,那《绣玉卷》中每页是何内容,他心中一清二楚,倒背如流,如今翻看这手中刊本,只觉每一页都熟记于心,竟与自己房中所藏那本一一模一样。 陆思弦兀自不信,将手中书翻开看,又合上看书页,前后左右翻来覆去,深怕自己适才多饮了几杯,看花了眼。只是仲家那本《绣玉卷》历经数代,年代久远,书页早已斑驳发黄。而眼前这本纸张崭新,犹有墨香,一看便知是近日刊印。但仲家《绣玉卷》乃仲家至宝,自己也是费劲心思,才从仲家取到手,这等至宝,如何会现身书行大肆刊印?但这本崭新的《绣玉卷》中,内容却又与从仲家所得《绣玉卷》内容一模一样,做不得假。 陆思弦想破脑袋,一时也不明白怎么回事。陆员外见爱子眉心皱成“川”字,搭手询问,陆思弦没空理他,举着书问骆伯圭道:“此书从何处得来?” 骆伯圭一愣,心想:“感情我方才说了半天,对牛弹琴?”口中道:“便是我那扣子从市集买来的。”陆思弦哪里会信,又道:“如何只有半部?”骆伯圭道:“说是暂时只有这上卷,下卷过些时日方才上市。” 陆思弦盯着骆伯圭看了半晌,一溜烟跑回卧房,开动密室层层机关,只见这些日来细心研读的《绣玉卷》犹在,忙将新旧两本逐页对比,只见除字迹不同、少许标记有异外,其余图文内容竟是分毫不差。 他为这本书费尽心思,如何能接受这等结果,犹不死心。奔到大厅,一把拉住正与陆员外闲聊的骆伯圭,举着手中书道:“此书,真是你家夫人在书市购得?” 骆伯圭见他举止粗鲁,与人前温文尔雅相去甚远,心中不喜,敛色道:“确实书市购得,贤侄莫非也觉此书蹊跷?”他话音未落,就听宾客中有人指着书道:“骆掌柜也看了此书了?别说,此书虽是在书市发售,内容却是实打实的有用,我那作坊如今借用了书中的彩针绕织之法,工艺上精进不少,写此书之人,想来定是个刺绣高手,到与那胡说八道的小说家不一样。”另一人道:“我也是前日里看过,据说此书近日风靡,尤其深得各府院小姐夫人的欢心,其中的数道工艺技巧,做出的成品,竟已然可与仲家的苏绣相媲美了。” 众人哪料到此中曲折,只当做席间谈资,瞬间聊开去。 陆思弦神色呆滞,心中却是明了,只是眼见自己煞费苦心,不惜血本得来的至宝,转眼间竟成了市井刊物,忍不住喃喃自语:“原来你是这般想的,仲画辞啊仲画辞,我倒是小瞧你了。” 他看着手中书册,恨不得将其撕成粉碎,心中怒极反笑,暗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仲画辞,你这断臂之痛,倒也决绝,既然如此,便怨不得我心狠手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