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晚来天欲雪
“你杀了他?今夜就死?”凌鹤一惊。 应月蓉捻起手指搓了一下,仿佛正在捻灭一条一文不值的性命,说:“合欢宗的祝咒术,无声无息杀个人有何难?这种恶徒,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无辜者的血,不杀他,留着他老了给人讲他的英雄事迹不成?” 凌鹤一拍桌子:“杀得好!哈哈,杀得好,师妹做事真痛快!舒服,师兄敬你一杯。” 说着他端起酒杯站起身,弯腰一礼,满饮而下。 应月蓉也笑吟吟向他举杯。 两年光阴,凡此种种,应月蓉始终若即若离,凌鹤要渡化凡劫,她便不过多插手,由他在红尘里痛苦打滚煎熬。可每每当凌鹤穷途末路混不下去时、危机难解时、要种下有伤道途的因果时,那一袭月白色长裙便不期而至,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是年除夕,家家团聚,凌鹤形单影只,却从冰箱里取出两人份的食材,做了一桌佳肴,又看着电视揉面,准备晚上的饺子,期待着佳人登门。 两人并无事先约定,应月蓉却果然没让他一个人过节,去年宗中有要事缠身,让凌鹤空等了一场,他虽没说什么,应月蓉自己心里反而有些过意不去。 应月蓉正午而至,凌鹤喜出望外。 还是这间小屋,凌老师刚把面揉得光滑圆润,手上糊着一层薄薄的白痂,打开门扉,就看见应宗主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羽绒服,围着围巾,提着饮料和零食站在门口。 除夕日天寒地冻,大街小巷行人稀少,人不在团聚,就在商场。 红尘里一派喜气洋洋,凌老师租住的老破小区里,也能听到远处超市放的新年歌曲:“我恭喜你发财,我恭喜你精彩,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礼多人不怪。” 凌老师将应宗主请入门,跑去给面盆盖上一张白布醒着,自己便去洗手。 应月蓉脱掉厚重的羽绒服,里面是一件乳白色的毛衣和牛仔长裤,将身材线条勾勒得清晰动人。 她看凌鹤熟练的样子,嫣然笑道:“凌鹤小道长如今也是十足的红尘里人了,进境不错啊。” 凌鹤腼腆的一笑,没有作答,擦干了手出来,又接过她的羽绒服和围巾,拿去里屋挂起来,然后便请应月蓉入座。 斟满两杯酒,凌鹤举杯敬应月蓉说:“新年将至,这一杯敬应宗主,感谢宗主两年来护道之恩。愚兄先干为敬。” 应月蓉也笑着陪了一杯酒,只说:“师兄客气了。” 席间两人聊得热络,凌鹤说饺子馅都拌好了,央求应月蓉能否留下陪他守岁,应月蓉也不矫情,她这两年都以凌鹤为主,除非宗中实在有要事缠身,否则虽不在凌鹤眼前时常晃荡,却多数时候都在暗中守着,或为他奔走。既然凌鹤开口请她留下,她自然无有不应。 见她应下,凌鹤道人高兴得像个孩子,在自己两条大腿上拍个不停,甚至跑到隔壁房间里跳了两下以示开心。 应月蓉笑道:“师兄这样,倒是让我受宠若惊了。” “没有没有,是愚兄受宠若惊,哎呀真是太高兴了,来来来,再喝一杯。”聊着喝着,酒酣耳热,凌鹤突然发了文人性情,摇摇晃晃,大声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来师妹,喝酒,喝酒!” 应月蓉听他这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念得有几分应景,想了片刻,才感慨道:“原来这首诗里是没有下雪的呀,亏我从小就觉得是漫天飞雪的画面呢。” 她本想赞先人诗文精妙,能从未景中见景,从平凡中见不凡,却看到凌鹤摇摇晃晃,一张玉面喝成了血玉,眨巴着一双星目,突然抓住她的手。 他热切问道:“师妹喜欢下雪?” 应月蓉被他突然抓着手,感受着他掌心热力,不自觉几分娇羞借着酒力泛上面颊。 “师妹是不是喜欢下雪?”凌鹤见她不答又问了一次。 应月蓉平复心情,点头道:“是呀,喜欢。只可惜有时候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今年都除夕了,还没见着一片雪花呢。” 凌鹤一松手,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师妹喜欢下雪,这有何难,这有何难?” 说着他跳舞似的在屋内转了一圈,单手一挥,窗外枯树一阵摇曳,又一挥,天空中压上滚滚阴云,再一挥,细密的雪花随风从空中纷纷洒落,越下越大。 外面传来路人欣喜的声音:“下雪了,下雪咯!” 应月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她可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良久才毫无必要地问道:“师兄,你这是,成了?” “哈哈哈哈,是呀,成了,阳神已成,呼风唤雨!哈哈哈哈哈……这便是化神期!” 说到这里,他仿佛随着挥洒法力,醒了几分酒意,转身向应月蓉弯腰拜道:“两年化凡劫,几经生死,亏得师妹暗中护道,方有今日成果,从今以后,应师妹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异日师妹化凡,虽千山万水,愚兄也必来为你护道。” 应月蓉笑着伸出一根食指,点在他额头上,轻轻推起:“凌师兄,你觉得我是为了异日化凡劫,才来帮你的?我可是合欢宗主,我想渡此化凡劫,自然可以从容安排,不需你感恩戴德。” “那师妹你是……”凌鹤感觉小小的被打击了一下,连破境化神的欣喜都因之少了几分,然而应月蓉下一句话却让他体会到了别样的欣喜。 “我是慕你天纵英伟,资质过人,馋你相貌堂堂,仁人君子。是想与你一起守岁,迎个新年,问你愿不愿意?” “愿…当然愿意。”凌鹤觉得自己要被天上掉的馅饼砸晕了,世上还有这么倒贴的女子?还是以宗主之尊? “愿意就别杵着,坐下来吃饭,一会吃完了,咱们一起包饺子。” “哎…好好……” 日后想来,凌鹤觉得自己那天简直就是被迷了心窍,任她予取予夺,便是她要自己的命,也会心甘情愿地给她。 仿佛道心失守,有些羞赧难堪。 可是时隔八年,他仍然忘不掉应月蓉当日许他守岁时,心中那份满溢而出的甜蜜。 化凡劫,红尘劫,入了红尘便是心劫,从此念兹在兹,佳人难忘。 然而他回到山上,以化神修为得传掌门之位,一肩挑起千仞派大小事务。派大宗小,他突然想起应月蓉对千仞派知之甚详,以她宗主之尊,满腹玲珑,怎么想都是在他身上投资。 两派本就有交情,互惠互利当然是应有之义,可他深怕有一天,应月蓉让他做出有损千仞派利益的事情。大义当前实难从命,可若让他辜负佳人恩情,哪怕明知对方是投资,他也做不出这种事来。毕竟当年他是实实在在的受惠者,毕竟时至如今,他想起两年化凡,仍觉心头甜蜜,真情难负。 然而那年守岁之后,应月蓉从未提出过什么过分的要求,准确地说,是连要求都没向他提过半个。两派之间礼尚往来,进退有据,从不占千仞派半点便宜。连私下会面的机会也少得可怜,会面了也不过是寥寥数语,从无机会互诉衷肠。 难不成她说的是真的,她真就只想要那一夕守岁,一夜恩情? 凌鹤有些幽怨,觉得自己像个被辜负的小媳妇。 马奕峰突然送来书信,凌鹤道长不觉一喜,旋即又以为该来的终究是来了,不觉有些美梦破碎的怅然,客人当面,他是一派掌门,只能压下情绪,板着脸看完书信。 然而书信读完,往昔回忆兜底翻腾,一点点一幕幕,清晰可见,历历在目。凌鹤终于知道,她是真的只想要那一夕守岁,也只敢要那一夕守岁,因为她是合欢宗主,而非一个普通的合欢女修,她必须为了宗门的集体意志做出某种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