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观。 后院石室。 灯烛高照。 案台之上。 祸斗尸身冷硬,毛皮下的血肉再不复生前的炙热,种种妖异都付生命一起流逝一空。 当冯翀剖开它的肚子时,就如同剖开了一只寻常的路边死狗。 可下刀大半,冯翀的动作却突然僵住,冷不丁扭头就问。 “这只祸斗真是那顾老三所变?” 旁边薄子瑜莫名其妙,大咧咧一摆手。 “咱还会虚言逛你不成?” 他指着自个儿的黑眼圈。 “就在眼皮子底下。” “这厮变化之前,还好端端是个人样,冷不丁嘴里开始喊‘饿’,眼珠子突然就冒起了火,‘轰’的一下,转眼就成了妖怪……” 他这张嘴巴是越说越细嗦,李长安哪儿有闲情听他废话,直接就问。 “可是有所发现?” 冯翀没有解释,只下刀把祸斗肚子剖开完,再扒开皮肉。 “两位请看。” 但见祸斗腹部,一腔腥臭的积血中,大肠、小肠、直肠、盲肠……都好生生地长在肚皮里。 薄子瑜瞪大了眼珠,李长安皱起了眉头。 妖怪肚皮里有肠子,十分正常;但由人变作的妖怪有肠子,便十分的不正常了。 照几人对泥魃的解刨,以及对熊嘎婆、俎鬼甚至钱大志等尸体的检查,早早推断出妖疫的本质便是妖虫寄生人体所致。 可眼下,祸斗腹中无虫而妖变,岂不是说先前的推断都是错误的?那么几天来,基于这个推断作出的种种行动,岂不也是南辕北辙,白白辛苦一场? “那太岁妖腹中……” 冯翀点头。 “有虫。” 这也是他为之困惑的一点。 在此次事件中,顾家夫妻一者化为太岁,一者变为祸斗。前因后果息息相关,又为何一人腹中有虫,一人无虫呢? 李长安仔细思索一阵,蓦然想起镇伏太岁时那惊鸿一瞥。 “我用道友符箓镇压太岁之时,瞧见她的腰部有被啃咬的痕迹,而当时,这个顾老三也藏身在那个位置,我想……” 道士凝眉道。 “此人腹中无虫而妖变,是否是因着啃食了太岁妖本体血肉。” 薄子瑜听了一顿点头,赶忙拿眼瞧向冯翀,可冯翀迟疑一阵后,却是摇起了头。 “应该不是。” 他寻了个水盆,洗去手上血污。 “我有一位同门,常常出入朱门之家,为权贵采药炼丹。乾元二年,他在剑南听闻当地某处发现了一株太岁,便遣弟子前去采药,可一连月余,都无消息传回。他只得亲身前往,踏遍山泽,到了地方,却发现那名弟子已然倒毙在太岁之侧。 究其死因,居然是腹裂而亡。 后来。我那同门将这株太岁带回山门研究,却发现其已然沾染邪气成了妖物。本来太岁这种灵药,长期食用,可使身体轻盈,延年益寿;短期服用,吃一片也可解数日之饥。 可成妖之后,药性就全然颠倒。食之,非但不可解饥,反倒会让人饿得发狂,非得再吃不可,可越吃就会越饿,而太岁本身却是食之不尽的……我那同门的弟子,就是因为贪馋太岁滋味,而被活活胀死。” 他刚说到这儿。 “糟糕!” 薄子瑜就一拍脑门。 “那厮发卖的卤肉可都是用太岁肉做的,不知有多少人买……” “放心吧。” 李长安打断了他。 “他卖太岁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周围人吃过的不少,没见起什么乱子。我查问过,吃过的只说觉得开胃,大抵是因着卤肉是分身所制,不是本体,也失了那份药性吧。” “正是如此。” 冯翀也是点了点头,继续先前的话。 “顾老三妖变时口中言‘饿’,应是太岁药效所致,可要说能使人变作妖怪?我那同门把太岁从里到外研究了个透彻,也没发现这份诡异。” 他这么一否则,反倒让三人陷入了更大的困惑之中。 若太岁不能使人妖变,祸斗又从何解释?若能使人妖变,那些寄生妖虫又是从何而来?她自己又是从何变作妖怪的? 左思右想不通,一团乱麻之际。 啪! 薄子瑜一拍桌子。 “这事还不容易?” “随便在牢里提一个死囚,喂他吃口太岁肉,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李长安不置与否,冯翀却已勃然作色。 “万万不可。” 厉声道。 “此乃悖逆人伦,切不可违。” “是是是。” 薄子瑜嘴上连连应承,可瞧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可见全没放在心上。 冯翀哪里放心得过?搬起大道理,就是一顿苦劝,直听得薄子瑜心里直犯嘀咕。 都说秃驴嘴皮子啰嗦,可这道士的话也不少嘛——他瞧了眼旁边淡定的李长安,顿觉刚补好的牙又开始漏风——还是这位道爷利索,从不废话,直接动手。 这当头。 门口突然风风火火闯进个小人儿来。 薄子瑜如蒙大赦,赶紧板起脸训斥。 “小无忧,你家真人不是叮嘱过了。不可到这屋里玩耍?里头封镇妖魔甚多,你皮娇肉嫩的,若有闪失岂不糟糕?” 可惜小道童全不卖薄大班头的面子。 “呸!” 啐了一口,小脸一皱。 “臭烘烘的,哪个爱来?” “是有人找你们哩。” “谁?” “张二郎。” ………… “我要报仇。” 三人面前,张少楠神情冷肃。 开口第一句,便让冯翀觉得脑瓜子疼。 “顾老三已然被李道友诛杀,至于顾田氏……” 冯翀已从薄子瑜口中了解了事情经过,晓得张通是为顾田氏所害。 可抛开顾田氏有无罪过不谈,光她本身化身太岁,性命顽强又有再生之能,便是一个绝好的试药对象,哪儿能说杀就杀? “居士有所不知,近来城中诸多怪事,全由某个幕后元凶散播妖疫所致,这妖疫能使人变作妖魔,顾田氏本身也只是一个被害的可怜人。居士要报仇,也该报在那幕后元凶身上才是。” 说完,他就已然做好对方情绪激动,甚至翻脸动手的准备。 却不料。 张少楠只是平静地一点头。 “好,就找元凶。” 这结果反倒让他楞了半响,还是李长安戳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回神。 “哦,好!无量天尊。” “居士如此通情达理,实在让贫道佩服万分。愿意挺身而出,与我等共抗妖魔,也堪称深明大义。这样,我稍后为居士书一道符箓,聊镇家宅。也请居士平日多多注意周遭,若有异常,便及时遣人来报……” 只是。 话到一半。 “冯道长是看不起我!” 张少楠却勃然作色。 “我这次来,是为复仇,而非存身。我家的仇敌自是由我亲手来杀,岂能躲在人后,做个摇旗呐喊的喽啰?” 这话说得冯翀一阵无语。 他算是听出来了,这位张二郎不甘人后,打算加入自个儿三人,冲锋在与妖魔厮杀的第一线。 勇气可嘉。但……这不是找死么? 可人刚死了至亲,也不好打击人家,话到嘴边溜达了几圈,怎么也不好吐出口。 冯翀只好在心里默默埋怨,怪不得李道士先前一定要把待人接物的活计推脱给自个儿,敢情就是防着今天? 他扭头瞧了瞧两个同伙。 薄子瑜面露讥色,瞧着模样,让他开口,嘴里一定吐不出好象牙。 而李长安么,虽然瞪着眼睛,但眸光涣散,早就神游天外去了。 他叹了口气,说起了实话。 “妖魔手段凶残,居士又不通法术,何必行险?” 张少楠直白得很,也不争论,就指着薄子瑜。 “他为何可以。” 这话把薄子瑜气了个暴跳如雷,当场就骂了声。 “阴沟鼠!” 张少楠呵呵一笑。 “衙门狗。” 一来一去,两人差点儿没打起来。 冯翀赶紧上来劝解,一面让薄子瑜多担待对方的丧兄之通,一面又对张少楠正色道: “薄居士虽不通法术,但武艺高强,心智坚韧,有斩妖除魔不避艰险的决心。”花花轿子先抬了一阵,话锋一转,说起了真正的缘由。“且薄居士身为公门中人,能沟通府衙,在城里得以便宜行事。还能调集捕快,查寻城中妖魔踪迹,分发克制妖疫的药丸。” “道长何必拿话哐我?” 张少楠只是摇头冷笑。 “差人如何做事?我难道不知?!无非拖延推诿、沆瀣一气、虚应故事。” 这一串词儿,说得薄子瑜面红耳赤,说得李长安一愣一愣的。这流氓头子说话怎么还文绉绉的,莫非祖上阔过? “追查妖魔?怕就是打听些市井传闻、风言风语。分发符箓药丸?恐怕是借机敛财才对。妖魔是搜寻不到,打草惊蛇才是……” 话到这里,张少楠的话语急急打住。他虚眯起眼睛,打量了三人半响,用恍然的语气。 “你们是拿捕快作诱饵?引妖魔露马脚!” “居士想多了。”冯翀摇头失笑,“就同你方才所言,差人们如此行事,哪里能招惹到妖魔呢?就算是下饵,能做诱饵的也该是我们三个。” 其实张少楠的猜测也不算全错。 城里的妖魔潜藏极深,而衙役们一个比一个不顶用,三人手中人手匮乏,哪能仔细排查全城人家呢? 所以,衙役们探听异常也罢,分发药丸也罢,任由城中流言蜂起也罢,都是拉扯声势、大张旗鼓,引妖魔按耐不住,露出破绽罢了。 而妖魔既然冒险出手,肯定不会在底下的衙役们身上浪费机会。八成会主动找上李长安、冯翀、薄子瑜这三个主心骨。 所以几天来,三人睡觉都揣着一堆符咒法器,睁着半只眼睛,就等妖怪们上门谈心哩。 只是。 “可有所获?” 收获没有,疑惑倒多了一堆。 瞧见冯道士神色尴尬,张少楠也大抵了然。 “原来是光敲了山,没震到虎。莫非……”他似笑非笑看向薄子瑜,“是用的人不中用?” 薄子瑜当即啐了一口。 “笑话,追凶索恶不靠官差,难不成靠你们这些城狐社鼠?” 张少楠也不气恼,哈哈大笑。 “看家护院是用走(和谐)狗合适些,可是探听人家隐秘,譬如性情变化、食量增减,还真得靠我等阴沟蛇、墙穴鼠。” 提到食量,李长安就晓得,这张少楠也对妖变之事多有了解,不是贸贸然上门。怪不得方才论及幕后元凶,他应承得那么快,想来是早有耳闻或是推测。 冯翀也是低眉思索起来。 他们用敲山震虎的法子,被动地等待妖魔出手,其实也是无奈为之。要真有可靠的人手,提供可靠的消息,能主动出击,将藏在暗处的妖怪们一一拔除,又何乐而不为呢? 冯翀瞧向自己两个同伴。 薄子瑜虽年轻气盛且与张少楠素不对付,但实则是个顾全大局的人,眼下虽有愤懑,但神色里不乏意动。 而李长安更是直接点了点头。 毕竟在他看来,如今的潇水城里,任何人都可能变身妖魔,任何人也都可能沦为妖魔的食粮。人人都身处危险之中,谈不上拖谁下水。 冯翀心下了然,冲张少楠揖首一礼。 “居士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 张少楠收起轻佻,郑重还礼。他知道,对方已经被他说动了。 现在该他展示自身的价值了。 “我有一些朋友。” “什么朋友?” “乞丐。” 提示:浏览器搜索(书名)+(完 本 神 立占)可以快速找到你在本站看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