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玉琳琅的门檐下摆上了一盏小小的船灯。mzjgyny.com 在钱塘城,船灯是潮神的标志。 潮神是本地的一位重要的神灵,俗言:「潮迎千真来,潮送万鬼去」,意指其是诸神的使者与引路人,当地无论举行什么科仪,都少不了这位潮神参与。 玉琳琅在门口摆灯,就意味着请潮神指路,本家要祭神。 一传十,十传百,短短小半上午,甘家要做还神科的消息便传遍了大半个富贵坊。 虽不知为何如此仓促,十钱神又是何方神圣,但依着习惯,左近得空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聚来搭把手,周围吃这口饭的乐师、厨子、贩子、裁缝、纸匠等等通通也闻讯而至。 时间在忙碌中飞逝。 傍晚时分。 晚雾未起,云天一片赤红,映照得码头边上百十号人凑出的场面愈加热闹红火。 新鲜出炉的「十钱神还愿科」正在举行。 神台前。 身作彩衣、头戴羽冠与傩面的神巫且歌且舞,指挥着众人奉上贡品。 念诵起勾愿文疏: 「黑笔勾销,打开簿头簿脚……不,尾,望勾昔许之恩……信士家下人等,酬还以后,呃、这个家道兴隆,百般吉庆,人财两发,富贵双全,人人身高万丈,个个火烟登天……」 后头,一众男女焚香叩拜,一边跟着念白,一边也不由在心里嘀咕。 这个法师从哪里请来的? 怎么念个词儿都结结巴巴的,如此生疏真能以精诚致鬼神么? 这时候,夕阳收起最后的残晖。 又有冷风忽至,荡起尘埃,压低灯烛。 昼与夜似在一瞬间发生了转换。 万物沉入昏暗。 唯有众人手中短香的香头亮得猩红。 似有无形之物随夜而来,无声啃食香烛。 短香迅速燃烧,烟气腾腾升起,却没被冷风吹散,反而冉冉汇聚在神台之上。 所有人的心肝都在此刻提紧。 神来了! 「勿听,勿言,勿视。」 巫师摇动法铃,操着怪异而特意拖长的声调: 乐师们连忙偏开头,只管死命吹拉弹唱;信士们急急匍匐在地,把三注短香高高捧过头顶。 须臾。 某种模糊的、难辨形状的东西出现在了那烟雾之中。 降临在了贡品之间。 它抚过瓜果,瓜果立刻变得干瘪;它淹没米饭,饭粒黑烂如泥;它爬过牲祭,血肉便失去了光泽。 最后它落在了一个锦盒之前——钱唐人祭神比别处实诚一点,他们给钱,给真钱。 「神」打开了它的贡品,可是里头没有黄金,也没有白银,甚至连铜子都没一个,有的,只是一张黄纸符。 烟雾外: 「急急如律令。」…… 啊!! 非人的尖嚎骤起,几欲刺破耳膜。 场中众人为其惊吓而循声抬头。 但见神台之上,缥缈的烟云尽数化作黑气滚滚,时时幻化出种种诡异形状。 哪里有神?分明是邪物! 未等更大的惊恐在人群中扩散,黑气倏忽收拢,化成车马一般的庞然大物,向着台下巫师猛冲过去。 巫师丝毫没有避让,只是摇动手中法铃。 叮~ 「起!」 几个早早埋伏下的汉子面红耳赤用力拉动麻绳。 一道红色大网立时升起。 黑气猝不及防撞在网上,顿 时发出仿佛把皮肉贴上烙铁的「呲呲」声。 倒飞而回。 黑气显然不是莽物,一击不中,便盘旋而起,试图寻机逃遁。 但巫师已接连摇动铜铃,数张大网相继升起,围成一个囚笼,将它封在了其中。 它奋力四下乱撞,但除了发出些惨嚎,惹出些惊呼,别无他用。 巫师或说李长安,挑起一把桃木剑,提笔在剑身上勾画起许久不用的诛邪符。 「天煞惶惶,地煞正方……」 符成,倒持法剑,便要掷杀此鬼之时。 忽然。 刺目的白光自网中迸起。 李长安不得不抬手遮眼,而后听得几声惊呼、一通乱响,强光灭后,「囚笼」中已然空无一物,侧面的大网上破开一个大洞。 道士上前细瞧。 破洞似单纯被蛮力撞出,边沿没有烧焦的痕迹。 这几张网是用朱砂、鸡血、符水特意炮制的,照理说,一般的鬼物撞上来,阴阳相冲,应当有所反应才对。 除非…… 甘掌柜颤颤巍巍凑上来: 「这可如何是好啊?!」 李长安扯下羽冠、面具,戴上斗笠。 「有心算无心,它翻不了天。」…… 贫穷的标志之一是睡得早。 才入夜,富贵坊家家阖门闭户。 在黑沉沉的夜晚里,在轻薄如纱的雾气中,一个个茅草房子似攒作一团的坟丘。只有挨得近了,才能从窗户缝里窥听到主人家发泄残余精力的压抑着的声音。 好比诈尸的乱葬岗。 一团黑气便在其间横冲直撞。 当它发现某个马虎的人家门窗未闭,要潜入进去躲避时。 总有个声音在身后响起:「疾。」 黄纸折成的鸟儿便从某个角落飞到眼前,扑腾着舒展开来,朱砂勾勒的符文放出清光,将它狠狠击退。 逃窜的速度难免放慢,于是更多的鸟儿追了上来。 李长安所用并非什么厉害的符咒,前者是辟邪,后者是束鬼。虽是简单符箓,但蚁多咬死象,十几张束鬼符缠身,黑气的逃窜的速度开始堪称风驰电掣,但渐渐成了蹒跚的老人,步履维艰。 终于,它发现了某个堪以隐蔽的角落,不假思索,纵身一蹿,穿过狭长的墙缝,落入了一块小小的空地当中。 扑腾起一地草屑、泥尘,惊动了「先来者」——一群开会的野猫「嗷嗷」炸毛飞蹿。 它吃力撑起身体,抬头四顾——符箓紧紧裹缚住它周身黑气,勒出藏在黑气下的人形轮廓——这是城墙根下的一小片空地,被民舍围起,生长着一株半死不活的老树,一条烂泥沟横穿而过。 这里是…… 「事情从此处开始,也该从此处结束。」 李长安飘然落下,轻盈仿佛纸鸟。 鬼物似要挣扎,可浑身黄符一齐放光,将它死死按倒在地。 道士拾起一截树枝,可以看出树枝被好好修剪过,应该是孩子们游戏后遗留下的「宝剑」。 他默念法咒,并指作诀在「宝剑」上虚虚勾勒。 向着那恶鬼步步逼近。 如无意外,这里便是他为此恶鬼挑选出的葬身之所。 只是。 「够了!」 一声厉呵伴着强光轰然炸开! 道士压低斗笠,由得大风卷开法衣,高高飞扬。 阵阵风息摇动老树婆娑乱舞,破碎的黄符纸屑四下飘荡。 再看空地当中,哪里还有黑烟缠身 的鬼物? 只一尊身披彩甲,手持钢叉,靛睛白发,赤面獠牙,飘带环身,威风凛凛的神将! 神将把钢叉怒指李长安。 「大胆逆鬼。」 大风为神威所挟,呼啸着夹杂纸屑、枯叶、草茎劈头压来,呵斥声在风中隆隆回荡。 「既见神驾,还不下拜!」 李长安轻回以一声嗤笑,抬手并指作剑虚斩,怪风立止,杂物如雪纷纷而下。 「我早就想着,钱唐这地界,上头镇着六十四家寺观,地下盘着窟窿城鬼王。但凡有点儿法力的鬼魅,不是被撵去城外飞来山当了野鬼,便是在城里招安做了毛神。在坊里祸害小娃娃?嘿,八成是哪个没能耐又黑心肝的毛神监守自盗。」 他稍稍抬起斗笠,上下扫了神将几眼。 「果不其然。」 话语、态度无不讥讽,但这神将竟没怎么被激怒,反像是被戳中了痛点,面露慌乱,再开口,便失了底气。 「小鬼无知,安敢妄言?那些个小子祭神不诚也罢了,某屈尊降灵,竟以污言秽语欺辱本神!如此胆大妄为,本神稍作惩戒,有何不可?!」 原来如此。 他搞这么多花样,就是为了这个「有何不可」。 李长安总算了然,寒雾渐重,懒得再多掰扯,直入正题。 「你看那是什么?」 道士所指处,稻草扎就的简陋神像歪歪斜斜「坐」在石上,大小不一的两颗鹅卵石眼睛直楞楞瞪着前方,颇有几分滑稽。 神将故作镇定:「此乃某的神像。」 「你再仔细看看?」 神将狐疑用钢叉挑起神像,这一下,顿时发觉了蹊跷。 他忙不迭劈开稻草,里头的铜剑「叮当」坠地——内有装脏,意味着神像另有他主,也意味孩子们纵有冒犯,也轮不到他来惩戒。 「这是我的剑。」 「孩子们所祭十钱神,不是你,而是我啊。」 李长安并指作诀立于唇前,空地四周墙面上亮起一道又一道符箓。这一次,所引动的,不是束鬼之咒,而是缚神之法! 「伪诈冒名,谋财害命,该当何罪?!」 神将一张青面已吓成白脸,嘴唇颤抖,几度张口又无言,只是不久,面上慌乱尽作狰狞,显然已作决断。 神将握紧钢叉,道士诵毕灵咒,无声对持之时。 「当剥却法身,永坠窟窿城。」 一个饱含恶意的声音突兀闯入场中。 李长安没有应对举动,因为声音出现的刹那,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猛地抓住了他。 这种寒冷不是源于外界温度的变化,而是来自于魂魄本能的颤栗,仿佛脏腑间生出无数的蛇,无声无息,缠住了每一块骨头、每一束肌肉,叫人动弹不得。 李长安此生只在一个地方遭遇过这种冰冷。 咸宜庵,魙。 浓重如油的黑雾不知何时灌入了这片小小空地。 毛神沉在雾中。 面上狰狞犹存,可眼中却分明透出极度的惊恐。 很快。 他周身神光湮灭,飘带变得色泽暗淡,甲胄逐渐呈现出衰败的灰色。 一对巨大的白骨手臂自他身后伸出。 扣住双肩。 像扯开一团棉絮。 毛神的法身被撕成两半,露出藏在其中的真身。 应该是个男子,李长安根本没看清他的面孔,巨大的骷髅丛雾中钻出来,一口吞没了他。 「斩妖!」 青光斩开邪气。 李长安不假思索掷出「宝剑」。 缠绕法力的「宝剑」当即洞开黑雾,可黑雾又转眼合拢,翻涌着发出阵阵怪笑。 「小鬼揭露有功,且饶汝一命。」 就像那夜在咸宜庵中,迅速收起,退入城墙下的排污口,消失不见。 寒雾又吹重几重,天上月儿愈显朦胧,野猫们去而复返,一对对绿油油的「星星」在四面墙头亮起来,长长短短、高高低低「喵喵」叫着,似在催促李长安,闹剧已然结束,他该离开,把夜晚的舞台还给猫儿们了。…… 被抓进窟窿城的鬼结局如何? 有的说,被鬼王与它手下凶煞分食了。 有的说,已然永镇窟窿城下,钱唐城沟渠里游荡的怪声便是他们昼夜不休的哀嚎。 有的说,已投入钱塘江,冲进东海,一了百了。 众说纷纭,连黄尾这个鬼中百晓生也弄不清楚,只能明确一点。 人间再无人见过。 后续之事,活人这边,钱唐鬼神之事太多,富贵坊人又太穷,没勾起多少波澜。 倒是死人那头。 李长安挂名会社—褐衣帮的话事人,同时也是黄尾等寄身邸店的主人家华翁登门造访。 「他本是咱们褐衣帮的兄弟,平素为人仗义阔绰,帮众有生计艰难求上他的,无一不施以援手。在周遭的死人中颇有威望,前段时间被帮里推举上去,作了富贵坊的日游。可惜没风光多久便倒了霉,接到了「鬼王贴」。他积蓄不够,又抹不开脸向别人开口,窘迫之下昏了头……嘿,好端端一条汉子,罪不至此啊!」 李长安不置与否,他根本不在乎华翁的话是真是假。 态度也不加掩饰。 华翁深深看着他,忽然开口:「老朽不喜尔等。」 李长安点头:「我晓得。」 「不!你不晓得。」华翁道,「先前不喜,是因你与黄尾那混账为伍。如今不喜,是因我看过你作法之地,知晓你是那江湖任侠之士,刀头舔血之辈,动辄便要取人性命、坏鬼魂魄。外头世道如此,无甚可说。但这不是钱唐的规矩!」Z.br> 他语气稍稍放缓。 「你如今也成了鬼,当晓得,人死尚能做鬼,鬼死便什么也不剩了。」 李长安心思一动:「那魙呢?」 问题换来华翁一声嗤笑。 「先前之事,我压下去了。往后之事,该怎么做,你自个儿好生思量吧。」 离去前,他留下了一笔钱,并不多,说是那毛神遗产的折现。如何处理?让道士自己决定。 李长安把钱原封不动给了何五妹,于是何五妹便晓得了事情始末。…… 又一个翌日。 天不亮。 何五妹拎着何泥鳅挨家挨户上门致歉。 具体步骤是这样的。 先是道歉:「啪啪」抽何泥鳅几个竹条炒肉,没敢多打,二十多家呢,怕不够揍。 再是还钱:何泥鳅从小伙伴们手里「众筹」了钱款,理由是置办祭神所需和孝敬十钱老爷。 最后是赔礼:小娃娃们被鬼附身去码头抗包,多少损伤了身子。但没给钱,穷人家舍不得用;也没给肉,穷人家舍不得吃。给了固本培元的药。 三个步骤一气呵成后。 何五妹自去下一户人家。 主人家则关起门开始揍自家娃。 整整大半天,富贵坊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小孩儿哭喊声。 何泥鳅挨的竹条最多,但何五妹心肠软,不舍得下死力,别的小伙伴儿还在「暗自神伤」 ,他已抹了药,活蹦乱跳下了床,悄悄溜进了自个儿的秘密基地——慈幼院后院的废弃厢房。 厢房早坍塌了,木头、瓦片这些能用的东西都被捡走,留得四面半朽的墙围起孟月生长着的草与花。 何泥鳅寻了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满腹委屈。 他不是委屈自己的屁股,他晓得自己是活该哩。 在他想来,不玩「祭神」游戏,邪祟就不会盯上他们。不在游戏中搞出那么多奇怪步骤,邪祟也找不着借口下手。 而游戏是他提议玩儿的,是为了从中搞钱;步骤也是他想出来的,为了搞更多的钱。虽说,他也有些不安,所以才把斩龙剑藏进了神像里。出事后,也及时找着了李长安出面解决。 但错的就是错的,活该就是活该。 他委屈的是钱。 固本培元的药不便宜,虽有补偿,但何五妹仍贴了一些进去,何泥鳅想还给何五妹。 可是,还了钱,就没法子买梳子,买不着梳子,到了祭潮节,五娘发髻上又该佩戴什么呢? 何五妹房中有个阖锁严实的箱子,箱子里有她的琴和一身行头,只有出门为人弹琴和一些必要场合,才会动用。 何泥鳅记事以来,院子一年比一年破,孩子们一年比一年长大,可那身行头却从未变过。今年钱唐女子中流行插梳,小泥鳅想给五娘买一把梳子,一把漂亮的玉梳。 可现在别说玉梳,连木梳子都买不着了。 他愈想愈伤心,眨眼眼泡就包不住泪花了。 抽抽涕涕掏出自己藏起来的「积蓄」。 讶异发现,积蓄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锦盒。 他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用力把手在衣服上擦干净,把盒子捧出来,小心打开。 洁白的细绢布上,躺着一把顶漂亮的玉梳子。何泥鳅见过它许多次,但没有一次挨得这么近,近得可以清晰分辨出梳身上的细碎彩石在阳光下映出的每一种色彩。 好似把彩虹掰碎了撒在上面。 他楞楞看了许久,终于「呀」了一声,连忙支起小脑袋四下张望。 今日晴朗少雾,阳光温煦,草木在坍塌的房舍中肆意生长。 「谢谢鬼阿叔!」 他大声说,又稍稍犹豫。 「我再也不说你是白食神……哎呀!」 脑壳结结实实挨了一爆栗。 他一手捂住痛,一手把玉梳紧紧捂住心口。 笑出了鼻涕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