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子瑜今天过得并不愉快。 往日里,他总以为是因自个儿的能力和人品出众,让他即便资历浅薄,也能在捕快队伍里前呼后拥。 可今天有了微妙的变化,往日同僚们友善的态度变得生硬,甚至于碰了几个不阴不阳的软钉子。 而这一切,都开始于自己舅舅邢捕头的重伤不能奉公,以及县衙中隐隐一些人事变动的风声。 他很是羞恼。 在周宅门前,众捕快裹足不前时,他那些大义凛然的呵斥,有几分出于公义,有几分出于私情,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可当他和李长安一通分析,终于可以确定: 一个妖怪,一个吃人的妖怪,正于茫茫夜色下,在潇水密集的四通八达的水道中游荡。 他便是不寒而栗。 于是,那点儿私心怨愤,已然抛之脑后,他绞尽脑汁寻求应对之法,可一抬头,却发现李长安正抽身离开。 “李道长。” 他赶忙唤道。 “你这是去哪儿?” “自然是去追索妖魔。” 薄子瑜大喜。 “有线索?” “没有。” 道士坦然道。 “但总比什么也不做好。” 薄子瑜点了点头,却又赶紧说道。 “道长且慢。潇水虽小,也有万户人家。你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如何济事?” “不如先同我们议个章程,而后一起行动,也好有个照应。兄弟们,你们说是也……” 他忽而哑然。 只因突然发现,此时此地,自己的目光对身后那帮同僚而言,是洪水、是猛兽、是蜇人的毒刺,一个一个都避之不及,躲躲闪闪一言不发。 他终于醒悟,李道人为何二话不说抽身就走。 就这帮臭鱼烂虾哪里靠得住?! 捉妖? 怕是前脚出门,后脚就溜人缩卵子去了。 可眼见着同僚畏缩的神色,他也猛然反应过来。 诚然。 这次的敌人可不是什么流氓小偷、车匪路霸,而是妖怪呀!能够一夜之间灭人满门,而后吞而食之的妖怪。 他的目光在尸体间流连,惨白的面目,僵硬的肢体,空洞的眼睛。 凄冷的夜风钻进衣衫,浸得皮肤寸寸生寒。 “道长。” 李长安的目光转过来。 他咬着牙。 “我与你同去。” 说完这句话,薄子瑜松了口气,却又提起了心肝。 倒不是怕李长安顺势答应,而是怕对方拒绝,他已然准备好据理力争了:纵使他没有对付妖怪的本事,但总归是个本地人,至少能带个路吧。再说,身为潇水的捕快,他如何能袖手旁观呢? 可没料想。 道士只是递过来几张黄符。 “这是?” “诛邪破煞符。” 李长安笑道。 “贫道初学道时所用符法,效力不大,聊以自卫。如今用得少了,只余下这几张防备万一。记住,法咒为:天煞煌煌,地煞正方……” 薄子瑜愣愣接过符纸,李长安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什么理由能阻止一个男人展露勇气呢? ………… 寅时。 风愈冷,月愈明。 庭院中踌躇满志,出了门却难免踟躇。 偌大的潇水城,仅凭区区二人哪里搜寻得过来?即便晓得妖怪是借水道遁走,可城中本就水网密布。 “道长。” 薄子瑜一时为难。 “没有线索,我们又该从何处着手?” “实际上,我倒是有一些头绪。” 李长安左右瞧了瞧,突然放开了嗓门。旁边的薄子瑜吓了一跳,但道士口中一时滔滔不绝,他也顾不得疑惑。 “我们现在要追索的妖怪叫做‘俎鬼’。” 话虽如此说。 其实李长安也并不确信,他只是在众多猜测中,选择了最合理的一种可能,就像选择相信虞眉一样。 他继续说道: “那妖怪生于污泥之中,害人的伎俩有二,一是趁夜上岸食人精血;二是将路人拖进污泥池中闷杀。你可记得院中的尸体,身上都沾有泥土,就是因为他们都是我从泥里挖出来的。” “他们本就被食尽精血而亡,妖怪却又多此一举将尸体埋进泥中。你可知为何?” 薄子瑜茫然不解。 李长安没有卖关子。 “因为‘俎鬼’是食腐的。” 薄子瑜点了点头,却又有点疑惑。 “既然那妖怪要吃人腐尸,为何事前,又吸食他们的精血呢?” “不知道。也许是饿极了。像人做菜,下锅前偷吃了吧。” 道士实在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想来也不重要。 “总而言之。” “如果真有另外一只俎鬼,它带着周家父子等人离开,按照它的习性,它会怎么做呢?” 薄子瑜眸光一亮。 “它先会找一处污泥池作为巢穴,将周淮等人的尸体埋进去。” “没错。” 道士越是梳理,越是觉得事态渐渐明朗。 “它会先找一处巢穴。可能是像周家一样,寻找某个足够大的庭院,制造污泥池,但鉴于它手中有足够的食物,而且这么做既麻烦,动静又颇大,所以可能性偏小。最大的可能,是它会找一处现成的、占地面积大的、有大量污泥淤积的地方。” “只要我们找出附和的地点,再检查周围的水道,只要有混杂妖气的泥迹出现,那我们就抓住了这妖怪的尾巴!” “薄居士。”李长安笑道,“贫道人生地不熟,接下来就得靠你了。” 薄子瑜早已兴奋得难以自制。 折了条树枝,就在地上划弄起来。 他先是画了个潇水城的简易轮廓。 “城北长康坊有一处泥潭占地颇广;城南有一家废弃宅邸,庭院积水日久已成泥泞;酒神庙左近有条水道,常年堵塞……” 他每数出一个地方,就在简易地图上画一个圈。 没多久。 已然圈出十来处,大致区分来,南北各半。 薄子瑜沉吟一阵,抬头说道:“李道长,咱们兵分两路……” 道士赶紧叫他打住。 兵分两路?嫌自个儿死得不够快? “贫道不熟悉城中地方,还得劳烦居士引路,这般……” 道士突然扯起嗓门喊了一句。 “咱们先去城北。” 薄子瑜冷不丁被震得耳朵发懵,却没瞧见,在身后某处暗巷,一席红影飘然南去。 ………… 卯时 天光破晓。 潇水渐渐醒来。 街头巷尾也慢慢有了人的声气。 空落落的鱼鳞似的屋脊上,除却璀璨的霞光、藤萝带着露水的氤氲浅紫、来去嬉戏的雀鸟,又增加了许多袅袅炊烟。 一切都有着精神奕奕的样子。 可在城北某处朝食铺子里。 李长安与薄子瑜相对无言,满身疲敝。两碗汤面就搁在桌上,谁也没动上一口。 泥塘没有,荒宅没有,水道也没有。 两人查遍了城北每一处可能的地方,直到天光透亮,也没寻到妖怪的踪迹。 “咱们现在就动身往城南?” 薄子瑜瞪着两眼血丝提议。 道士正要点头,耳后却传来一句轻微到只有他能听见的话。 “城南亦无。” 李长安隐蔽地看过去,见着一个樵夫模样的汉子,打身后走过,在临桌坐下,向店家要了一碗米汤。 汉子警惕得很,立刻察觉了道士的窥探,什么也没说,只是嘴唇无声开阖。 “是我。” 歹! 是虞眉! 丫是男的! 不对。 道士立刻反应过来。 应该是障眼法。 李长安不由抹了把冷汗,对面的薄子瑜瞧见他神色,怪道:“道长可是发现了什么?” “没。” 他摆了摆手。 “不需去城南。城南也没有。” 薄子瑜还要再问,可李长安折腾了一宿,也懒得在编什么谎话,直接敷衍了一句。 “山人自有妙法。” 年轻捕快被噎得没话说,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沉默无语。 这时候。 街上一股恶臭飘进铺子,原是个收夜香的挑着担子打旁边过去。 道士身上“冲龙玉”效力未尽,赶紧捂住了鼻子。 但薄子瑜却好似发了魔楞一样,呆呆盯着粪桶不放。就在道士正寻思,是不是给他来张“受惊符”时,他却突兀开口。 “俎鬼一定要住在泥池里么?” 道士不解。 “居士何意?” “收夜香虽是秽臭贱业,但实则获利颇丰,一贯为城中一罗姓人家所把持。他们会向城里的人家索钱掏粪,再将粪肥卖给左近的农户。” 薄子瑜目光炯炯。 “为积粪便利,罗家在城内建有一处大粪池!” 嘶~ 李长安抽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