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生意开张,凡事都好似变得顺风顺水。 虽不见银钱入兜,但账面上的数字却节节攀高。 就连白天卖灵符,都少有差人来撵了。 今儿,又送了一位客户在飞来山脚下安家,归来富贵坊,已是夜半三更。 黄尾等鬼们自去邸店歇息,李长安则辗转进了慈幼院。 他晚上要制符,灵光四射,不方便与其他鬼魅同住,便在慈幼院里租了一间漏风漏雨的废弃偏房,稍稍修缮,将就入住,也好就近照看小女娃娃与和尚的肉身。不过,一来因李长安是鬼,二来怕招致邻里闲言碎语,何五妹对外宣称,李长安是请进门的家神,偏房于是成了神堂,不许他人尤其是孩子们随意出入。 家里的大人晓得是托词,平日只装装样子。 但孩子们却信以为真。 总时不时的在李长安的房门前放上一些小小的贡品。 他每日的乐趣之一,便是在一整天的劳累后,看看孩子们又拿来了哪些小玩意儿。 今夜。 石阶上最显眼的是一个酢浆与紫菀扎成的花环;旁边应有几个鸟蛋,被馋嘴的偷吃了去,只剩几片蛋壳;蛋壳边儿上是一个鼓囊囊的钱袋…… 咦? 道士拾起钱袋,手里垫了掂。 哗哗作响。 打开一看,估摸着有个百十枚铜子。 还夹杂个纸条。 他展开扫了一眼,揉成一团,丢回袋子,而后屈指往墙上叩了三下。 黑漆漆的屋檐上亮起一对亮晶晶的圆眼睛。 炭球儿跳下地来,圈起尾巴蹲着,拿爪子梳理着胡须上的蛋液,冲李长安嗷喵叫唤。 道士晃了晃手里钱袋,又指了指地上蛋壳。 那猫儿不情不愿喵了喵,然后慢悠悠起身,勾着尾巴尖儿示意道士跟上,领着他,一猫一鬼从半开的窗户钻进了孩子们的厢房。 今夜何五妹没有找到活儿,孩子们也早早入睡,大通铺上是此起彼伏、大大小小的呼噜声。睡相都不好,有的蹬开了被子,有的抱着别人的脚流口水,有的悬在床檐摇摇欲坠。 李长安顺手帮他们板正的摆好,最后与炭球儿停在了一个半大小子跟前。 这小子约么十一二岁,在慈幼院算大孩子了,过个三四年,就该出去自谋生路。 此时双眼紧闭,看似睡着了,可道士俯身细听,却能听着他故意放缓的呼吸。 呵。 小娃娃想骗鬼哩。 …… 半大小子叫何秋,八年之前,何五妹从路边烂泥沟里捡回来的,当时话都不会讲,更别说问年龄、籍贯、父母之类的了,于是就进了慈幼院,跟着何五妹姓。因他生得精瘦精瘦,黑不溜秋,平日里左瞅右看眼珠转个不停,从里到外,都似个小泥鳅。故此,取了大名没人叫,都唤他何泥鳅。 道士门前的钱袋子就是他放的。 正忐忑着怎么突然没了动静。 脑门上忽的挨了一个爆栗。 禁不住,刚吐出半声痛呼: “唉……” 后领一紧,仿佛腾云驾雾。 再睁眼。 痛呼成了惊呼。 “……哟?” 夜风清凉,院子里老银杏的枝叶探进毛绒绒的月亮里,微微晃动。 “小泥鳅。” 声音伴着熟悉的钱袋落进怀里。 扭过头去。 短发的道士与猫儿并排蹲在庭前的石阶上,猫儿竖着尾巴,道士揣着手。 “老实交代,捅了什么娄子?” ………… 钱唐的顽童之间流传着一种背着大人们举行的游戏——祭神。 最近的一次举行在三日前的富贵坊。 所祭拜的神灵唤作“十钱神”。 这位神灵十分慷慨,只需信徒奉上十文钱,祂便愿意听取一切愿望与诉求。 神名像是玩笑,神职更像玩笑,当然,祭拜仪式也像玩笑。 除了作贡品的几坛酒、几盘肉,那神台是石头搭的,神像是稻草扎的,神牌是泥巴捏的,幡旗是芭蕉叶,纸钱则是树叶剪成的。 因着缺香少烛,唯恐气氛不够神秘,又拿杂草堆捂了暗火生烟,烟缭雾绕熏得“信众”直抹眼泪。 饶是如此。 何泥鳅仍然穿着法衣——不晓得哪个混小子从家里偷来的花裙子,头戴法冠——乱七八糟插满脑袋的鸟毛,在烟气弥漫里张牙舞爪、连蹦带跳,顽强地引导着场内二十来个小伙伴完成清坛、请神、献礼、祈愿等一系列步骤。 动作间,头上鸟毛乱飞,他觉得自己就像飞进了灶孔里的掉毛鸡,又倒霉又滑稽。可是有什么好抱怨呢?他既是巫师,又是社首(为祭神组织起的团体叫社,头领叫社首),这些个花样本来就是他自己搞出来的。 好在仪式终于走到了最后一环——送神。 他挑了个烟熏不到的位置趴下。 一边瞄着神台上的猪头肉,寻思着哪片最肥,待会儿分祭肉的时候好扒拉进自个儿碗里。 一边唱着最后的送神词: “十钱神上天,十钱神入地,十钱神老爷归位去。” 后头孩子们稀稀拉拉的跟着念: “十钱神上天,十钱神入地,十钱神……” 这时。 一个胖大小子突兀改口喊道: “十钱神老爷爱放屁!” 厥起腚来噗噗放气。 而后嘻嘻笑着,伙同几个男孩儿冲上“祭坛”,向着猪头肉伸出了魔爪。 何泥鳅愣了愣,气得直跳脚。 “不能吃,还没送走十钱老爷,你耍赖!” 可孩子们早就不耐烦,见有人带头,都嘻嘻哈哈一拥而上,来抢供神的酒肉吃。 何泥鳅无奈何,再纠结下去,恐怕连盘子都舔不着了,一把扯下碍事的法冠,也加入进去。 至于十钱神。 吃喝打闹的顽童们挤歪了神台,神像倾倒,两颗鹅卵石点出的眼珠滚落出来,黑洞洞的眼眶幽幽对着场中放肆欢笑的孩子们。 无人在意。 …… 不晓得什么时候,场中悄然涌起淡淡的雾气。 钱唐总是多雾的。 清晨升起河雾,黄昏涌来海雾。 不足为奇。 奇怪的是,几口酒水下肚,孩子们渐渐发现眼睛里好似蒙上了一层水汽,远近朦朦的都看不清。 人似踏进了棉花池,脚总自个儿往地里陷,站不稳立不实。 还有土墙,茅顶,同伴,云与太阳,香烛与神像,天与地间的一切都开始围绕着自个儿盘旋。它们或唱或叹,嘈切说着听不懂的话。 而更奇怪的是。 桶里的酒水一碗接一碗总喝不完。 神台上的猪头肉一盘连一盘总吃不尽。 胖小子忽的痴痴笑起来。 “我明白啦,十钱老爷显灵啦!” 小伙伴们一同欢呼。 “显灵啦!” 于是乎,愈加敞开胃口,大碗喝酒大碗吃肉。 …… 我吃醉了么? 何泥鳅呆呆问自己。 不。 自己压根没有喝酒,又如何会醉呢? 那么,是他们都喝醉了么? 不。 那酒的成色他还不知道么?不说是掺了水的酒,压根是掺了酒的水!吃这种东西怎么肯能会醉?! 可是若不是醉了。 他们为了都匍匐在水沟边上,喝着污水,吃着烂泥,嘴里吧嗒有声,仿佛享用着什么琼浆玉液、人间珍馐。 “吔?泥鳅竟没吃哩。” 两个平日相善的玩伴从水沟边抬起了头来。 “来吃酒。” 一个舀来一碗污水,水中漂浮着青苔与虫卵。 “来吃肉。” 一个抓来一把黑泥,半截蚯蚓在指缝间挣扎求脱。 他们异口同声。 “不要客气,莫要害羞。” 他们抓住了何泥鳅,朝他口中灌进了“酒与肉”。 直到污水呛进了嗓子,蚯蚓在口舌间蠕动,何泥鳅终于从巨大的惊悚呆滞中醒来,他大叫着推开玩伴,哭喊着,呕吐着,连滚带爬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