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 一个音节,从朱瞻基的嘴中发出。 瞬时,四方阵官兵踏步。 “虎!” “虎!虎!虎!” 甲胄板荡,金石之声发出。 四方阵变成了一支箭阵。 “虎!” “虎!” “虎!” 一声声豪迈的军号响起,震荡着整座徽州府衙。 虽只有百余人,却踏出了千军万马的澎湃气势。 地面似乎在颤动。 刚刚昏厥了过去的徽州知府杨安平,浑身一颤,软泥似的睁开双眼。 一睁开眼,杨安平迷迷糊糊的,好似看到了有一支铁军,从深渊之中升起,在他涣散的瞳孔之中迅速放大。 “啊……” “啊啊啊……” 杨安平几乎是神魂俱灭,肝胆破碎,宛若癫疯一般的惊呼尖叫着,双手作脚,连滚带爬的滚到了一旁的墙角。 刀身带有一条红线的,形似绣春刀的幼军卫军刀出鞘。 徽州同知连忙带着人躲到一旁,他们还算是没有忘记府尊大人,将府尊大人团团围住,小声的安抚着。 箭阵前段已经踏出府衙。 如同他们来时一般,没有任何的言语。 徽州同知丢下知府杨安平,赶忙跑到箭阵边上:“太孙!太孙!如今城外动乱,还请太孙暂留此处。待我等探清城外情形,再来禀报太孙。” 唰! 箭阵停止。 “你们同地为官,现在该为汪弘业备上一副好棺木才是。” 朱瞻基说了一句,自进到徽州府衙最长的一句话。 徽州同知目光闪动,他在细细的品味着太孙这句话深处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朱瞻基的目光已经探望了过来,他见徽州同知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心中不由冷嘲一声。 “或许,你们还可以找块足够大的坟地……” 说完之后,朱瞻基再也不管,这些一心扑进钻营的大明官僚们。 他觉得自己说的已经很清楚了。 汪弘业与他们都在徽州府为官,互为同僚。不论过往有何恩怨,也该是人死事消才对。 为汪弘业准备一副好棺木,有错吗? 为汪弘业选一块风水宝地,有错吗? 难道,他们是觉得,要给他们埋了? 幼稚! 箭阵出府衙。 再也不管身后,那些蝇营狗苟的官僚们如何作想。 “他们会有用不完的时间,让他们去想这些事情。”于谦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 朱瞻基微微一笑,拍拍谦儿的肩膀。 “走!让我们看看,这徽州府到底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惊喜!” 百余人的队伍,直奔歙县城墙而去。 此时,城门被新安卫接管,城墙上也散布着不少新安卫官兵,然而却不是在戒备城墙,反倒像是在防备着城墙上的歙县守城官兵、差役。 城外。 漫山遍野。 无数的光亮,点缀在天地之间。 如九天银河投射大地。 星星点点的光亮连在一起,自然而然的产生了一种朦胧的视觉感受。 那是大明的百姓! 他们用手中的火把,照亮前方,如星汉银河。 然而,他们的前路究竟是否正确? “愚蠢!”朱瞻基脸色很不好看:“百姓愚昧!可真正该死的人,却是那些在背后挑动他们的人!” 于谦微微侧目:“既然他们动了,想必罗千户他们也已经动手了吧……” “罗向阳断然不会让我们失望!” 朱瞻基斩钉截铁的说着。 银河越来越近了。 这些徽州百姓的目标很明确,直指城墙下最开始被看押起来的五县百姓。 新安卫动了! 一面面沉重的盾牌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凹坑,盾牌紧密贴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面盾墙。 在盾墙后面,是一杆杆红缨摇曳的长枪,如寂静等待猎物的巨龙一般。 只待最后。 枪出如龙! “我等要带回家人!” “还我父母!” “官府无道,百姓受苦!” “还我父母兄弟!” “……” 上万的徽州百姓,他们披星戴月,足沾尘土,衣带露水,气势汹涌的压向了歙县城下。 张天面带紧张。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该知道,这上万的百姓,汇聚在一起会形成多么大的破坏力。 谁也不能小看了这些泥腿子乡野村夫。 他们创造了这个世界! 正是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如今的万里华夏,锦绣山河,大明江山! 张天握着刀柄的手心,悄无声息的渗出汗水,他的喉头耸动了一下:“太孙,是否下令新安卫,迎上去,分割乱民?” 这是正确的做法。 至少,从军队作战角度来说,一个整体的敌人,远比被分割成小块的敌人强大。 可是,朱瞻基的目光却是一缩:“乱民?他们是大明的百姓!” 张天一颤,赶忙单膝跪地,底下头颅。 他说错了话! 朱瞻基没有看张天,他的目光始终关注着城外不断逼近的徽州百姓。 “本宫说了,百姓愚蠢,可不该死。他们的愚蠢和愚昧,乃是教化的失责! 这天下,谁都会错,但这些百姓不会错!他们只会选择对他们好的人!他们也只会拥护对他们好的人! 这天下,永无乱民,唯有乱臣!” 他的手心亦是在出汗。 但他不是在担心这些百姓会造成怎么样的破坏。 他是在担心,事情会发展到不可控的局面。 若是这些百姓发起狠来,新安卫也只能是无奈镇压,届时势必会造成人员伤亡。 到时候,无论死的是徽州百姓,还是新安卫官兵。 这个罪过,都是他这个大明皇太孙造成的。 光是朝廷和天下的非议责难,就够他受的。 稍有不慎,他们大房只怕是真的要回老家养猪了! 城墙下。 新安卫亦是紧张起来。 有火箭射出。 如一道流星,划破夜空,奔袭而去,扎进扑过来的百姓前方。 这是警告! 啪。 一只沾满泥水的草鞋,将火箭踩到,践踏进泥地之中。 他们选择了反抗! 噔噔噔。 城墙阶梯,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站在朱瞻基身边的于谦,悄然回头。 只见徽州好女婿,徽州同知等着一干官僚,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待他们走上城墙,先是对背对着他们的太孙,恭敬行礼,然后走到城墙边上。 众人表情不一。 徽州同知手掌连连拍响城墙,咬牙切齿:“糊涂!糊涂哇!他们……他们……怎么能如此行事!” “刁民!” “乱民!” “他们是在造反!他们是要在作乱!” “他们难道是想要向官府施压吗?是要威逼官府做出错误的决定?” “放肆!” 徽州同知,一连串的唾沫,几乎是将这些治下百姓,给钉在了大明朝的耻辱柱上。 朱瞻基嘲讽着轻笑一声。 “同知大人如此急切,何不出城劝退徽州府治下百姓?” 拐弯抹角的拿眼激老子,当老子听不出来? 这些百姓,所为何事? 到底是来向谁施压,向谁威逼? 呵呵…… 徽州好女婿顿时坐蜡。 现在让他去城外? 您是在开玩笑? 正在徽州同知陷入进退两难的时候,朱瞻基呵呵笑出声来。 “玩笑而已,同知大人切莫当真。” 徽州同知闻言,当即如释重负,默默的长出一口气。 朱瞻基的声音却是紧随而来:“眼下局势,徽州府该当如何解决?” 这是太孙的考校? 徽州同知目光一闪,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个机会。 一个通向南京城的机会! 此时府尊大人正在府衙之中养神,此处徽州府官员以他为尊,这个机会他必然要抓住! 他流露出沉思的模样,沉吟良久。 朱瞻基也不急切,哪怕眼前,上万百姓已经将新安卫给包围了起来。 良久,徽州同知终于开口:“百姓此次所为,皆在于……” 他看了一眼朱瞻基身边的于谦。 然后才再次开口。 “五县百姓,乃是为了歙县‘人丁丝绢’之事,他们担心这笔歙县交了五十年的赋税,会被分摊到他们的头上。 所以,下官以为,若要安抚此处五县百姓,劝其返乡,只需太孙亮出身份,言明‘人丁丝绢’任由歙县承担,以正视听,五县百姓必会退去。 太孙抚平徽州动乱,维护朝廷五十年的规矩,当为贤明之举,朝廷知晓,亦会褒奖。” 于谦冷笑两声。 朱瞻基也笑了,却是灿烂的笑着。 他的视线里,多出了一道星河。 “该问徽州府,徽州地广多少?” 徽州同知微微一愣,随即作答:“徽州府东西五百余里,南北四百余里……” 朱瞻基轻笑着:“当真不小哇!徽州府当真是个好地方!” 徽州同知笑着点点头。 忽的,朱瞻基脸色一变,稍显阴沉。 “该问一句,如此距离,眼前这些百姓,又是如何做到,这般迅速的集结? 徽州府十里不同乡,群山峻岭,山连着山,水连着水,百姓散布其中,他们又是如何能同时而来? 难道? 他们是飞来的?” 徽州同知脸色突变,一片煞白。 漏洞!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个一个浅显的漏洞! 太孙前脚刚到歙县,五县百姓刚被围困城下,眼下城外的那些百姓,便这般快速的到来。 该死的! 这一刻,徽州好女婿的内心深处,已经将某些人给划入到了愚蠢的队伍里。 朱瞻基露出一丝讥讽:“不知,今日让你们找的坟地,可曾寻好了?可够大?” 汪弘业还能有副棺木。 而在背后推动这一切事件的人,大抵只能挖个坑随意埋了…… 一队锦衣卫,从远处而来。 往日里整洁的飞鱼服,变得肮脏不堪。 然而,他们的表情却无比的激昂。 为首的锦衣卫千户罗向阳,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的踏着步子。 在其身后,一众锦衣卫,正羁押着一大批形形色色的人。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 城中,一批幼军卫,同样是羁押着一批人,正向城墙上走来。 张天手指塞在唇边,一声嘹亮哨声响起。 城墙下,新安卫动了起来。 盾甲阵阵。 巨大的盾牌,将城门前的百姓给推开,留下一道口子。 “开城门!” 城墙上,幼军卫千户张天,震声嘶吼。 歙县城门,在咔嚓声中,缓缓打开。 罗向阳率领着满载而归的队伍,缓缓驶入城中。 不多时,原本还显得很是宽敞的城墙,徒然变得拥挤起来。 满满当当的,城墙上挤满了人。 徽州八大姓之人! 整整齐齐,徽州府八大姓之人,一家不少。 城墙上,一片狼嚎。 其中,尤以锦衣卫带来的那些人,哭嚎的最为厉害。 从他们的脸上、身上的模样,便能看得出,这一路,他们过得不是很好。 而城中幼军卫带来的人,则是显得镇定了不少。 有老者脸色震怒,目光寻到朱瞻基身上,顿时沉声开口,震耳欲聋。 “该问太孙,我等所犯何罪,要被如此对待?” “朝廷优待文人士子,宽仁持政,太孙如今却在我徽州,行此暴戾之举,是要致大明体统于何处?” “闭嘴!” 朱瞻基脸色狰狞,怒视对方,沉声逼问:“你再说一遍,这是谁的徽州?是你的?还是你们徽州八大家的?” 蹭蹭蹭。 一柄柄红线长刀、绣春刀亮出。 城墙之上,满是杀气。 老者被逼问的连连后退,一口气血淤积在胸口。 身旁,有中年男子搀住老者,怒视朱瞻基:“族老年事已高,经此突变,早已神志不清。太孙往日仁厚,却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旁边,亦有人站出来:“自太孙到徽州,徽州便满地动荡,太孙究竟是要作何?是要彻底搅乱了徽州府?” “我等虽未入仕为官,却也在这徽州府,耕读不息。太孙若是不给一个解释,为何将我等视作那囚犯,押至此处。我等必联名上书,向朝廷,向陛下讨要个公道。” 朱瞻基冷笑着,撇撇嘴:“于谦,你和他们说。” 于谦早就看不惯这帮子满嘴仁义道德的假仁假义之辈。 他走到最前:“歙县县令汪弘业暴毙,经查为歹人下毒。经锦衣卫探查,乃是徽州府汪家仆役,受徽州八家指使所为。” 于谦话音刚落,便有一名身穿汪家仆役装束的人被带到城墙上。 这人已经是浑身站满血水,一张嘴已经被抽的一片模糊。 待看清此人,八大家之人顿时暴怒。 “你放屁!” “此人我等并不认识!” “此人并非我汪家仆役!” “你于谦血口喷人!我汪家,又为何要毒杀本家子弟?” 于谦微微一笑:“自然是有证据的……” 于谦说完话,押着那仆役的幼军卫,便掏出一份按满了手印的供状。 屈打成招! 李戴桃冠! 死囚假状! 朱瞻基看着脸色大变的八大家之人,心中不由为前人留下的成语点赞。 这人不过就是个从歙县牢房之中弄得一个准备秋后问斩的死囚而已。 又有人从城墙下上来。 成堆的供状,堆在八大家之人面前。 朱瞻基指着这些供状,沉声道:“这些,是城外百姓供出,他们乃是受了你们的指示,才会来此作乱,意图压下‘人丁丝绢’之事!” 就算城墙下的五县百姓并非是受八大家指示,但外面那上万百姓,也必然是受了指示的。 朱瞻基不在乎,眼下的这些所谓证据,是够具有真实性,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强势镇压徽州地方,取得主动权。 至于真正的罪证,有的是时间去搜寻。 堂堂大明皇太孙,要搞两个人,还需要充足理由吗? 当以泰山压顶之势,镇压一切宵小不臣之人! 任你百口狡辩,我自一力化万千。 眼前这些人,自然是要整整齐齐的待在一起,不能捣乱就好。 但是有了这些还没完,他必须要在徽州,取得一方支持。 而现在,这个机会,八大家的人也送到了他的面前。 朱瞻基走到城墙边,看向城外的百姓,大声喊着。 “徽州府的乡亲们,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城墙百姓茫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 他们只记得,来的时候,有人和他们说,朝廷要加他们的税。 不过府衙不愿意答应,但要他们先做出动作,要聚集起来,好让朝廷的钦差知道整个徽州府的人都不同意。 所以,他们来了。 朱瞻基摇摇头,几乎喊道:“我乃大明皇太孙朱瞻基,我来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们,朝廷要减免你们的赋税! 而他们! 我身后的这些人,他们却不想让朝廷这样做。因为这样,他们的利益就会受损! 所以,他们在鼓动你们,让你们来捣乱,让你们当替死鬼。 现在,我只问你们一句。 你们是不是受了这些人蒙蔽和指示,不要朝廷减免你们的赋税?” 纳尼? 不是要多收我们赋税吗? 怎么现在又变成了减免赋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