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端着沙锅出来,就见女儿耳朵红通通的低头摆碗筷,明月老老实实坐在长凳子上,两只手扒着凳子,一脸笑盈盈的盯着石桂的脸。 凳子太矮,明月的腿又太长,整个身子躬起来,两条腿一晃一晃,眼睛盯着石桂不错开,听见秋娘的动静“腾”一声站起来,两步就到了秋娘跟前,稳稳接住了大沙锅,还没掀盖儿,先小拍一下马屁:“真香。” 秋娘本来就喜欢明月,听见了哪有不乐的:“你尝尝,往后爱吃什么只管同我说,旁的没有,吃食总是管够的。” 秋娘转身进去又端了两个凉菜出来,因着明月头一天来,切了猪耳朵猪头肉,还打了一角酒来,果菜摆满了方桌子,明月早就饿了,他急着出来,早上连早饭都不及吃,饿的肚里打鸣。 明月自有一套讨人喜欢的本事,做个无赖样子,伸手去捏猪头肉,一整块儿塞进嘴巴里,当着秋娘的面嚼吃起来,秋娘笑的合不拢口,真拿他当儿子看待了,反是石桂分着碗筷子虚打他一下:“手脏不脏,赶紧洗洗去。” 明月抱了手,根本没挨着,却伸手摸着手背,张口就有些委屈:“早上饿到现在,肚里没食。”急赶着回来,往吴家收了收东西,立即告辞出来了,吴千户倒是留他的,他还记挂着石桂,一刻也不肯多留了。 “你走在街上怎么不买个包子吃。”明月说这么一句,石桂倒蹙了眉头,看他急巴巴的咽了肉,只怕是真的没吃,太阳都到头顶心了,可不是饿了半天。 秋娘更是“哎哎”两声,这么大个个子,一顿不吃还不饿得发慌,赶紧给他盛了一碗鸡汤,一只鸡两条腿儿,挑大的那个给了明月:“你赶紧吃着,我去盛饭来。” 就三个人吃饭,还做了一桌子的菜,秋娘想让明月吃好些,这孩子良心好,她待他好了,他才能待桂花更好,嗔了女儿一眼:“你也不知道问一问,赶紧把菜都端出来,我把粥给瑞叶端过去。” 秋娘才转过身去,明月就把自家面前那只碗让给了石桂,她这些日子忙里忙外瘦了许多,给她添了两勺子汤,把碗推到她面前:“你喝。” 石桂这会儿面颊还在发烫,叫他这么不管不顾亲上一口,心口咚咚跳了好一会儿,就怕让秋娘看出端倪来,瞪他一眼:“你要是再敢当着人,看我打不打你。” 明月立时摇头,一只手伸到耳朵边赌咒发誓:“我下回再不当着人了。”一句话说得石桂嗔又不是怒又不是,既好气又好笑,脸板正了,眼睛却在笑。 明月知道她不是真的恼,替她盛了汤又挟了菜,天儿热的时候她饭也吃不下,码头饭铺工地三个地方连着跑,腰都细了两寸,只爱吃冰雪水酸黄瓜,别个还问明月他媳妇是不是有了。 本地许少民,不似汉民规矩那般重,军营里就有先生子再成婚的,听明月说起来,还当石桂有了,被他啐了满脸,明月是离经叛道的,可还想着要成亲,还得把亲事办得漂亮,合她的心意。 明月心里存了这么一桩事,就在营里问那些成过亲的,有几个同他年纪相当的,媳妇肚里连娃娃都有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当年办喜事做了甚,只说被人灌酒,家事都是女人操持的。 知道明月没有娘,极力回相想起来,说是要抬一盒子喜饼,讲究的人家得有两盒,一盒好让女方回礼,还得有一盒红绒花头面,贫苦人家算来已经是好的了,可明月原在道观里看过那许多太太夫人,头上戴的腰上挂的,原来还没订下就想着要给石桂一把银锁,如今怎么着也得有一顶金冠。 从来就没见她穿红的,也不知道她穿了红的是个什么模样,明月看见堂屋里摆了两匹红布,眼睛一扫也没细看,这下想起来是不是她要做嫁家,越想越乐陶陶的。 三人坐在一桌上用饭,明月倒不好意思狼吞虎咽了,秋娘还笑:“喜子跟你吃饭一个样儿,你吃罢,不打紧的。” 挟了满满的肉菜给他,看见才刚那只鸡腿到了女儿碗里,嘴边的笑意越发浓,往后成了亲,再生下小娃娃来,院子里头这会儿还显得空,两三个孩子一生,可是屋前屋后都没块清净地了。 秋娘越是想越是笑,好日子就在前眼,把石桂明月看得耳根泛红,石桂只得问他营中事如何,明月来了精神:“挑中了我当前哨,正在练阵法,新调来一个总兵,原是在北边戍边的,说道那边有战事,歇得久了,倒有许多兵丁生了懒筋,这回调过来就是看咱们练得怎样。” 前哨就是先锋,石桂倒不害怕,北边说是开打了,到这会儿也没消息传过来,要是真的不稳当,早就乱了,一面听一面给明月挟了一筷子拌黄瓜,不能让他干吃肉。 明月吃了两大碗,桌上的菜扫去一半,吃了个肚儿圆,连声夸奖秋娘手艺好,把秋娘哄得合不拢嘴,石桂嘴不甜,喜子又成了个小葫芦,事事都藏在肚里,嘴上不说,冷不丁有个明月,哪个不爱听甜话,秋娘怎么不高兴。 知道他去见过石头了,也不拿他当外人看待,收拾了锅碗把余下没动的猪肉包起来,又让石桂去买几个馒头,叫明月给石头爹送去。 俞婆子断了腿,石头又要出工,也不知道能不能按时吃上饭:“桂花不便去,烦你走一趟,把事儿说一说。”就说已经搬进来住了,让石头安心。 明月一句没问,接过来就走,反是石桂撵在后头:“你知道往哪儿去嘛!”明月头也没回,晃一晃手里的东西:“你知道。” 石桂想跟着去看一看的,可又不愿意见到俞婆子,只看着明月去了,回厨房里涮碗,秋娘还道:“你待他上些心,剃头挑子也没一头热到底的。” 石桂眨巴眨巴眼儿,想到才刚明月搂着她亲的那一口,抬手扇了扇风,避出去找瑞叶,瑞叶在屋里做针线,给叶文心做夏日里的葛纱衫子,看见石桂进来就抿了嘴儿笑:“你甚时候成亲?我旁的不成,手上活计倒还能拿得出来。” 一面说一面又怕石桂忌讳,她是给人当过妾的,外头那些姑子街的,手上哪一件拿不出来,可喜事是半分都不敢沾,也没人肯买,说她们命苦,苦命人的东西用了不是好兆头。 哪知道石桂双手合什长出一口气:“你真给替我绣,我就要念佛了,你且不知道,我娘可急了,这会儿就把红绸子裁了来,我哪里会绣百子帐。” 瑞叶这手艺,是叶家专请了人教的,为着就是往后给叶文心绣嫁妆,瑞叶再没成想叶文心会要进宫选秀去,只当这手艺再没有用上的一天了,竟是山回路转,又在这儿用上了。 “你拿了绸子来,我能描一百零八个不重样的,边上给绣上石榴葡萄,或是暗八仙,看你喜欢哪一样。”嘴上说着,心里已经算盘起来,除了白胖娃娃,还得绣些桃子,多子多孙长命百福的好意头。 这么一顶帐子,做起来费工又费时,石桂也不能走的就让她一个人绣,明月也不知道懂不懂得这些个,听瑞叶说完便笑:“哪个方便就要哪个,满绣还落了灰呢,要不是我娘,我就想用素布的红帕子算完。” 瑞叶抿了嘴儿笑起来:“可不能这么不上心,能坐花轿正正经经嫁一回,已经是福气了。”她说得越是认真,石桂越是难受,看她还细细给彩色葛纱料上绣上花,这几天的工钱全买了这纱线,专给叶文心做衣裳,石桂咬咬唇,等叶文心回来得同她仔细商量商量,瑞叶要是想嫁人,就给她寻摸一个好的。 石桂手上看着葛纱衫儿,外头已经响起明月的声音,连着声的喊她,石桂嘴上应都来不及,急急出门去,扔下瑞叶一个又不好,嗔上一句:“又不是火上房了了。” 瑞叶点点她:“作怪呢,赶紧去。”一面笑一面低头穿针,心里倏地想起太丰县令来,面上一黯,一朵花叶半天都没绣好,听见外头热闹,干脆搁进箩儿里头,往屋外头去,就见石桂拿着箩,里头装着磨尖的碎瓦片。 秋娘正在厨房里熬浆子,明月跳到矮墙上指给石桂看:“我能跳上来,别个也能跳上来,明儿就抱只狗回来,狗能看家。” 石桂原来那只猫,留在金陵没能带回来,它也不肯离开宋家,这会儿只怕已经成了野猫了,明月知道她喜欢猫儿,这才说狗能看家,轻巧巧跳下来,怕她不乐意:“要么我再去寻一只猫,就跟狗一齐养着,打小养起就亲近了。” 石桂也不真的非得养一只,可养了猫狗这屋子就更有人气了,点头笑起来,明月一面磨碎瓦片一面问道:“要什么毛色的,黄的,狸花,还是白的?” 石桂想一想,原来养的是小黄猫,这回养个毛色漂亮的黑狸花,绿眼仁儿,雪白肚皮雪白爪子:“要个白肚皮白爪子的,挑只亲人的小猫回来。” 原来这些事都得石桂来做,明月点头应承下来,等浆子熬好了,用泥灰调好,在矮墙上粘上一片碎瓦,连他都没有落脚的地方,这才跳下为,手上满是浆子黑灰:“这下好了,便我不在,你们也不必怕。”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