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简直受宠若惊,原来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难以挽回。相处那么久,他知道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还念着她的好,曾经她愿意替他挡刀……他忽然惊觉,为什么他一直怀疑她,明明她很早以前就用行动证明了。 他心头抽搐,抱着她,眼圈不由发红。感谢她还愿意给他机会,他已经多久没有同她这样亲密了?她不在身边,他觉得自己是半空的。有时候忙起来整日整夜不睡,可是总有踏进柔仪殿的时候。回到那个共同生活过三天的地方,才知道从未忘记过。 他颤抖着,用尽所有的力气抱她,“皇后……皇后……”然后听见她低低应了声官家。 她让开一些,腾出位置来,“上床吧,冻了这半天。” 他很快蹬了乌舄挨在她身旁,仔细看她的脸,将她的手合在掌中,“我会命人好好安葬乳娘的,以后她的儿孙也会尽量优恤,凡有能力者可以入朝为官,你看这样好不好?” 她点头道好,“我是乳娘一手带大的,没有她,我活不到现在。她死了,比割我的肉还叫我痛,所以一时气冲了头,对你大呼小叫,还打了你……” 她突然转变了态度,难免令人惶惑,但他不想怀疑,甚至已经替她想好了原因。其实她本就是个简单纯粹的人,只是近来太多的事,让她疲于应对罢了。人到了穷途末路,反而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没有了乳娘,没有了亲人,除了他,还有谁能够依靠? 或许是不得已的屈服,心里再不情愿,总要活下去。他不在乎她对他的感情是不是已经不如从前了,只要能够在一起,她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的。只是提起先前挨打,他多少有些尴尬,说不要紧的,替她将枕头摆好,“躺下罢,背上别受寒。” 她努力控制自己的眼泪,她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她已经分辨不清了。她在安乐窝里长大,因为没有母亲,爹爹对她加倍的宠爱,她不知人间疾苦。入了禁庭的几个月,一次次经历各种各样的困难,她开始学着自我保护,有半点异动,立刻就要武装起自己。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她没有机会慢慢成长,一切都要快,赶快学会忍耐、赶快学会周旋、赶快学会算计……她现在的确是恨他,就算乳娘真是被假冒的御龙直带走的,也与他难脱干系。为什么汴梁城里有人敢冒充皇帝亲军?就是因为有他的庇佑,有恃无恐。当权者一旦失了公允,她还怎么去相信他?也许他必须委曲求全,所以要求她即便死了最亲的人,也要同他一样隐忍。她做不到怎么办?迁怒他,恨他,同时又觉得难过。跳出这场纷争,冷静下来发现,终还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某个触摸不到的角落里孤零零地燃烧。 她闭了闭眼,霎去眼里的泪,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打疼你了么?” 他说不疼,努力装作无所谓,嘴角却扭曲起来。有时候强硬对强硬,反倒可以挺直了脊梁。一旦受到安抚,铮铮铁骨会转变成委屈倾泻而出。二十三年的人生,他也是从艰难里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他没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有今日都靠他自己咬牙奋进。他算不上守成之君,先帝交到他手里的本就是一副烂摊子,是他咬紧了牙关把局势扭转过来的。然而政务上可以披荆斩棘,感情上有致命的缺陷。他缺少了同龄人的圆滑和世故,和秾华是他的第一次。她曾经自诩经验丰富,不止一次地嘲笑他,可是他却觉得很好。确实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至少他专一,他全心全力地回馈她了。 他活了二十三年,从来没有哭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记得太傅的话。谁知遇到她,一切都变了。她给他快乐,也给他伤痛。想起那次同游延福宫,渗透进肌理里的美好,恍如隔世。以前越幸福,对比之下现在就越觉得痛楚。不想让她看见他窝囊的样子,他别过头说:“我不怪你,别放在心上。的确是我不好,我这阵子忙于前朝,好多事情忽略了。我以为你离开禁中对别人没了威胁,暂时可以确保安全,可是出了苗内人这件事,莫说你,连我也恨我自己。” 她不接他的话,慢慢把手挪下去,横穿过他的胸膛,“我们有多久没有在一起了?” 他算了算,“三十七天了,从香珠那件事起。” 她把脸枕在他肩头,轻声说:“才三十七天,我以为好几个月了……” 他给她拥了拥颈间的被子,愧怍道:“是我失策了,让你忍受了这么久。” 她的手握起来,紧紧攥住了他的中衣,“事情到了今天这地步,彼此都有错。我曾经希望你不要攻打大绥,三国鼎立的局面也不要改变,我们两个好好的。”她苦笑了下,“这样也许很不长进,可我真是这么想的。我不如你懂得居安思危,我只图眼前,奢望着至少三十年内我们之间没有芥蒂,没有立场上的冲突。我爹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说,女孩子不需要滔天的权力,只要身正心正,将来找个疼爱自己的好郎君,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就是福气。我一直记着爹爹的话,甚至和你成亲啦、相爱啦,我也是朝着爹爹给我设想的未来努力。可惜后来发现他说得不对,他的话只适用于民间,入了禁庭若还遵循,只有死路一条。可我学不会怎么办?所以不打算回宫了,想留在这里。” 他听了很为难,“瑶华宫只怕不安全,万一再出事怎么办?” 她说:“我出不去,总不见得有人闯进来抓我。乳娘刚去世,我要给她打醮超度。她教养了我十五年,我不孝,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些了。” 他沉默下来,再三的权衡计较,她实在不愿意,他也不好强迫她。便道:“这里禁军把守松懈,放把火就乱了阵脚,若有强敌来袭,只怕不堪一击。你既然想留在这里,那我再增派人手,务必保你安全。” 她眼里一暗,这样的话想脱身就难了。不过不能急着反对,要是立刻说出来,只怕会遭他怀疑,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两个人一头睡着,貌合神离。秾华不确定乳娘究竟是谁下令杀的,如果不是他,不外乎宜圣阁中那一位。可他却万般不愿松口彻查贵妃,难免让她冷透了心肠。对他来说春渥只是个普通宫人,可对于她,春渥是所有温暖的来源。她很急,恨不得立刻抓出元凶血祭春渥。她枕边的人呢,一再的表明自己多爱她,多怜惜她,可是同他扩大版图的野心相比,她那点报仇雪恨的愿望微不足道。 他翻过身来,嗓音哀哀的,“皇后,让我看看你。” 她无奈同他对视,他的目光婉转在她脸上流淌,双手捧住那瘦弱的脸颊,轻声说对不起,“我是大钺的君王,却让自己的女人受那么多的苦,我枉为人夫。” 她慢慢浮起一层浅笑,并不回答他的话。也许他是一个好皇帝,但无法给她期待的爱情。说他有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谈不上谁对谁错。怪造化弄人,本来最相配的一对,因为身份的悬殊不能在一起,固然遗憾,但也无能为力。 “我可以亲亲你么?”他问得战战兢兢。 即便她和他面对面,没有亲密的接触,心里总是没底。他或许是真的幼稚,不敢问她眼下的温顺是不是出自真心,只能从侧面证明。亲她一下,如果她不反对,应该可以相信一半了。他在这场爱情里这么卑微,他由始至终都是爱情虔诚的信徒。只是过于执拗,对于自己现在所做的大事,并非极度热忱,只是有这种本能,要做就做彻底。 她别过脸,他以为她不愿意,却听她嗯了声。他欢欣雀跃,立刻撑起来,覆在她身上。她有些惊讶,“要亲也不必这样。” 他额头与她相抵,“我记得你说过喜欢我的份量。” 她的脸顿时红起来,那时是有这个怪癖,喜欢被他压着,喜欢负载着他。现在想来真是没脸透了,他记性倒好,对他有利的,记住了就不会忘。 他低头吻她,若即若离,小心翼翼。她没有拒绝,并不是因为要迷惑他,她自己心里知道。如果真的爱过,同他对峙的时候可以剑拔弩张,可以恨出血。但是突破了那个距离,武装了许久的防御瞬间就崩塌了,一切都是徒劳。 她迟疑地回应他一下,只是为了祭奠过去的美好。他立刻兴高采烈,有种穷追猛打的势头,叫人招架不住。她试图抵挡,他立刻将她两手压制住,贴着她的唇说:“我好想你,没有一天不在想你。可是我没办法,我不能来看你。原以为熬过了这段时间会好一些的,可是越来越糟,我管不住自己。” 他会说好听话,从来不是别人印象中的寡言少语。想见她,但三十七天内只在她离宫那日出现过,她该佩服他的定力。如果换个角色,他为废后她为帝,只怕她一天都不能忍受分离,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 他的唇蜿蜒而下,落在她光洁的脖颈上,蠕蠕的,带着他温热的呼吸。她的心都悬起来了,勉力道:“官家,莫玷污了清静地。” 他却不听,什么清静地,不过置了几个香炉,多了几个穿道袍的宫婢。瑶华宫还是宫,不是观。 意乱情迷的时候他依旧可以控制自己的头脑,大婚到现在,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他以前不着急,愿意她孩子一样的心性保持得再久一些,而不是匆匆告别少年纯真,变成一个瞻前顾后的妇人。可是现在发现错了,不应该这样。要抓紧她,不让她的心溜走,必须要尘埃落定。她成了他的人,就再也不会有二心了,这是太后教他的。 他脱她的中衣,他是怀着目的的,急切的模样,从来没有过。她本能地抗拒,他纠缠不休。她心里突然反感得厉害,那种感觉太强烈,把她催得几欲作呕。她推他,可是推不开,男人和女人的体力悬殊,她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挣扎道:“官家这是要做什么?” 他不说话,扯开了她的抹胸,让她暴露在空气里。 皮肤遇冷,登时冻出了一层细栗。他撑身在她上方,停顿下来,视线被她胸乳上的伤疤吸引了。那个伤口恢复得还不错,新生的肉芽是粉红色的,柔软脆弱。他抬起手指抚摩,“还疼么?” 她悄悄将胸掩起来,“已经不疼了。” 他垂下头,吻了吻她的肩,还有那颗血一样的宫砂。很奇怪,他看见宫砂就冷静下来,仿佛得到了验证,知道她还在那里。他替她将中衣拉好,怅然说:“对不起。”只是觉得很困顿,转身背对着她,蜷缩起来,双手捂住了脸。 她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犹豫很久,还是贴了上去。 他对她不是没有感情,在某一个时刻,这种感情也许极深重。他爱很多东西,权力、江山,还有她。只不过并排放在一起让他挑选时,她永远排在最末一位。 不管先前有多少曲折,只要她触碰他,他态度立刻就会软化。重新转过身来,托起她的头,让她枕在他手臂上。他说:“你累了,睡吧!” 她闭上眼睛,恬静的脸,没有充斥愤怒和绝望的时候那么好看。 女人天生惧冷,即便躺在被窝里,腿也不由自主往上缩。他察觉了,问她,“冷么?” 她不说话,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他把她的脚勾过来,让她踩在他小腿肚上,那脚真像冷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把他冻得一激灵。他抽了口气,又去摸她的手。手也不暖和,便揭开自己的中衣塞了进去。 男人阳气盛,他又常练武,暖和得像个汤婆子。她渐渐缓过来,有些昏昏欲睡,朦胧里无意识地摸了摸,摸见他壁垒分明的腹肌,一块一块,坚硬得像石头。 他嗡哝了声,“别乱动。” 她吓了一跳,想把手抽出来,却被他制止了。他低下头,和她靠得很近很近,睫毛刮在她鼻梁上,梦呓似的说:“把不愉快都忘了,至少今夜忘了。” 他闭着眼睛,眉心紧蹙,大概从未像今天这样心情大起大落过。她也乏透了,还想为明天考虑,可是脑子里模糊一片,侧过去,昏昏便睡着了。 梦里果然又见到了春渥,还是临出门时候的样子,脸上带着笑,手里提着一个竹编的篓子。她说:“我去买羔儿肉,给你炖汤补身子。冬天吃羊肉好,吃了手脚不发冷。” 她匆忙走过去想拉住她,她一晃眼已经站在院里的梧桐树下了,遥遥冲她回手,“进去吧,进去吧,别冻着了。我走了,你要好好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缘分尽了,想留也留不住。记着我的话,不要为别人活,要为你自己。人生苦短,再长不过百年,别叫自己留下遗憾。我很好,你别惦记我。就是今年新添了个孙儿,昨晚做梦梦见他喊我,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她说着,垂头丧气往宫门上去了。 她急得没法,哑声哭起来,“娘,你别走……” 然后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揉揉她的脸,“做噩梦了?” 她还陷在梦魇里,哭个不休,他只得尽量安慰她。她绷紧了身子,抽泣着说:“我错了,不吃羊肉了,也不吃洗手蟹了……到底是谁害了你……” 他听来很觉得凄凉,她们在这里过得艰辛,都是他造成的,是他一个人的错。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狠心,可以把西挟布置成涌金殿,为什么放任她在瑶华宫里自生自灭。原想再等上一阵子,谁知等着等着,等出了纰漏。 她慢慢平静下来,他替她抹了眼泪,她蒙蒙看他一眼,把身子背转了过去。她还是抗拒他的,肩头颤抖,大概在偷偷地哭吧!春渥的死会成为她心头的刺,拔不出来,永远是个暗伤。 次日清早起身,她还和以前一样恭勤替他穿戴。他看她精神不济,搀着她的手肘道:“跟我回去吧,不要留在这里了。” 她摇了摇头,“我现在回去,会叫官家难做人的。所以再等等,有了好时机再回去不迟。”她往外看了眼,雪依旧在下,泼泼洒洒,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她替他整了整大带道,“把班直也撤走吧,原本就有几十个禁军把守着,再加上班直,真把瑶华宫弄得牢房一样了。” 他皱了皱眉,“我怕你不安全。” 她轻轻一笑,“我来这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要出事早就出了,何必等到现在!倒是你回去,只怕要面对诸多盘诘。这是入罪宫妃修道的地方,在这里过夜,会掀起轩然大波。” “我自会妥善应对的。”他说着,转头四下打量,“命秦让过来侍候你吧,这里的坐卧铺陈也要换,像西挟一样,照着涌金殿的样子布置。” 他是打算她到哪里,就把涌金殿搬到哪里,这份心倒是真切的。可她不能受,低头说:“有金姑子和佛哥照顾我,不用麻烦秦让了。他在你身边伺候惯了,到这里来也是受苦。我眼下过得不错,就是天冷,让人多送些炭吧。至于铺陈,这里是清静地,妆裹得太隆重了不像话,就算了。” 可他总要为她做些什么的,想了想道:“我得了闲就来。” 她抬眼看他,碧莹莹的一双妙目,勉强笑道:“还是规避些,免得让人说闲话。你常来,太后知道了必定要发怒,到时候将我贬去做营妓,那就全完了。” 他被她说得一怔,不知她怎么想起这个来。营妓是最下等的妓/女,他不覆国,怎么叫皇后做营妓? 他再要说话,她到门前探出身去,招呼录景道:“时候差不多,请官家移驾罢。” 他脚下踟蹰,又怕再耽搁下去来不及视朝,只得横下心往宫门上去。走了几步回头看,隔着风雪,她道袍翩翩站在殿前,清冷孤寂的样子,有种遗世独立的出尘况味。他突然忘了挪步,可她略略停顿了一会儿,转身回殿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打赏,鞠躬~ 豆娘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0122:48:20 笑笑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0122:20:15 841353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0118:25:41 841353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0118:25:26 ring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0116:50:54 ring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0116:50:42 ch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0114:07:34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0110:4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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