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入夜时就变了天。风乍起,吹动涌金殿内满堂的帘幔,人不必出去,自有雨前的凉意灌入殿里来。 佛哥关了窗,回身道:“圣人今天受累了,早些安置吧!春妈妈那里不要担心,太医问过了脉,说是脾胃虚寒,已经吃了药,睡下了。” 春渥午后起身上不舒服,歪在阁中脸色惨白,后来被带回下处去了。秾华晚膳前去看过,一直忧心,再三地问:“不要紧吧?眼下还吐么?” 佛哥笑道:“不要紧,已经安稳了,只是还很虚弱,让圣人不要去看她,她歇一晚,明早再来伺候圣人。” 秾华点了点头,“那便让她好好睡吧,我去了还要扰得她不安宁。你去吩咐一声,让人替她准备些吃的,防着半夜里饿。晚间没什么事了,你们也都歇吧。檐下灯笼让人灭几盏,风太大,留神火烛。” 佛哥听她一一指派完了,应个是,“我在外殿上夜,圣人要什么便喊我。”交代完了退出去,反手关上了雕花门。 确实有些乏累了,应付一整天,笑得牙关发酸,回到自己宫里,绷了很久的四肢总算可以放松下来了。卧在围子床上,欲合眼,奇怪神思却愈发清明起来。大概习惯了有春渥做伴,自己一个人睡,反倒不自在了。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和后宫御妾们相处,总算搞清了每个人的五官和位分。又想起崔竹筳,人多眼杂,先前没能说上几句话,待过两天找个由头去三阁里挑书,借机再和他详谈。 翻来覆去睡不着,最懊恼的还是今天的比试,非但没能怂恿官家去艮岳,自己还欠他一个条件,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越想越气恼,屋里隐约热起来,便光着脚下地,到窗前卷起了竹帘。 外面倒是个清凉世界,天上云层翻涌,一簇簇从头顶狂奔过去,眼看要下雨了。天边一弯上弦月孤苦无依地悬挂着,略微一晃,被流云覆盖住,泱泱宫掖在明与暗的交替里轮回,有种玄妙的况味。 她拉了杌子在窗前坐下,吸上两口气,心情逐渐舒展了些。现在还得再想办法怎么去接近殷重元,几次交锋下来都是铩羽而归,是不是这辈子都没有胜算了?邀他来庆宁宫他也不来,听说今晚可能去贵妃的宜圣阁了,万一他宠幸上了别人,她就算空占个皇后的位置也是枉然。 可是怎么办?她志向虽然远大,却远远没参透做一个妖后所要具备的能力和手腕。其实说难不难,什么都舍出去,以色事人,惑乱君心,就那么简单。可是难题摆在面前,就算她自荐枕席,殷重元对她也不感兴趣,那么费尽力气不是照样无用功么!她的手指笃笃叩击窗户,左思右想,不得要领。最后自己觉得甚无趣,把竹帘重新放下来,倒回了床上。 依旧辗转反侧,耗了很久,外面雨声飒飒而起时,终于睡意袭来。朦胧间看见床头站了个人,可能是春渥,也可能是金姑子吧!她困极了,挣不开眼睛,并没有去理会。感觉那人在床沿坐下来,手指带着湿意,轻轻落在她的眉上。 她的手势很温柔,秾华不觉得反感。她抚抚她的鬓发,手指蜿蜒而下,点她的唇瓣。她勉强扯了下嘴角,想让她别闹,可是懒得张嘴,于是手指划到她耳垂上,轻拢慢捻,得趣异常。 她拖着长腔撒娇:“我要睡了……” 可是那抚触没有停,她渐渐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了,睁开眼一看,哪里是春渥,一张呲目欲裂的鬼面,是那天龙图阁对她无礼的人。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待尖叫,被他抢先一步捂住了嘴。他的笑声从面具后面传来,“皇后连官家都不怕,却怕我么?” 秾华奋力挣扎起来,这人好大的胆子,上次只是在龙图阁挑衅她,这次闯进她的涌金殿来,真当她这样好欺负么?她横了心,势必要叫人活捉他,揭开他的面具,看看他究竟是何许人。 她不肯屈服,他明显加大了钳制的力量。殿内灯火投射出两个互相撕扯的身影,气咻咻地,以命相挣。她到底是女的,力气没有他大,混乱里他欺上身来,把她压在底下。现在的月令穿得很薄,她又是睡时的衣裳,彼此纠缠在一起,隔着两层衣料,可以感觉到他结实的肌肉和火热的躯体。 她又羞又愤,心里恨佛哥睡死了,里间的动静竟一点都听不到。这人的傩面离她又近,几乎脸贴着脸。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比上次更恐惧和无望。身上热腾腾的,挣得浑身是汗,终于精疲力尽了,仰在那里急促喘息。他还捂着她的嘴,她有一瞬觉得不能呼吸。他大概也察觉了,略松开一些,但并不把手移走,沉声道:“想想你的乳娘,你带来的人。如果要她们活命,就乖乖的,不许出声。” 秾华简直有种无处申告的困顿感,他有这本事在守卫森严的禁庭自由来去,那么要取人性命一定也不费吹灰之力。硬碰硬不是办法,先探清他的目的再说。她冷静下来,点了点头。 他松开手,她果然没再呼喊,只是问他究竟是谁,深夜入庆宁宫又是为了什么。 他呵了声,面具后的嗓音困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嗡嗡地,扭曲变形。他说:“皇后的美名天下皆知,我仰慕皇后多时,一直不得相见。如今你入禁庭,我心里欢喜,欢喜难免成痴,难免慌了手脚。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恕罪。” 秾华听了哼笑,手腕被他捏得青紫,居然还敢说仰慕?她满面不屑,“你不知道我是大钺皇后么?深夜入我寝宫,口出狂言,我可以叫人拘拿你。说,你究竟是何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不敬,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 “大钺皇后……”他嗤笑起来,“官家似乎从来没有把你当作皇后,大婚后一次都未踏足庆宁宫,皇后与官家貌合神离,我没有猜错罢!其实那顶凤冠谁都戴得,并不一定是你李秾华,这点我清楚,皇后聪明人,也一定清楚。倒不如跟我走,咱们离开禁庭,做一对神仙眷属,岂不比独守空房要好?”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不是疯子是什么?她想斥他,终究还是忍住了,“你就戴着面具来同我谈情说爱么?你连长相都不愿让我看见,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你走?” 他并没有直面她的问题,换了个方向,低声问她,“你喜欢官家么?究竟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云观?” 秾华悚然一惊,他怎么会提起云观?这里除了官家,还有别的人知道她和云观的感情么? 她握着拳,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你究竟是谁?是谁!” 他不答她,一身黑衣鬼魅似的,逼近一步,重复问:“官家和云观,你更喜欢谁?” 秾华脑子里涌起千般想头,计较他为什么一直问这个问题?会不会是今上派他来的?又或者他和云观有牵扯,所以他一再试图确认云观在她心里的地位?可是云观已经死了,他为什么还要追问?问明白了,又有什么价值? 她该怎么回答,早已经别无选择了。在这禁庭里,什么话能当得真?她说:“我自然喜欢官家,我同他拜了天地,是正正经经的夫妻。你是哪里来的贼子,敢这样同我说话!” 他低下头,然后瓮声笑起来,“喜欢官家……真的么?云观听了这话,不知做何感想。输了天下,连青梅竹马的恋人都背弃他,果然不死也无用了。” 秾华心头森然,他字里行间隐约还有另一层含义,莫非知道些什么?然而说不通,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他可以那样随意地出入宫掖?云观已经去世三年多了,还有谁会对他的事耿耿于怀? 外面雨下得极大,雨柱冲浇着瓦顶,仿佛近在耳畔。她越想越觉得惧怕,应该是殷重元的诡计,他又在挑拨什么,在试探什么。她退后一步,高声唤人捉拿刺客。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从窗口跃了出去,腾身几个起落,消失在茫茫雨雾里。 平地一声惊雷,惊醒了整个庆宁宫。内外当值的人冲进来一大片,金姑子和佛哥上前看她,见她胳膊上满是红痕,骇然问她怎么了。她拂袖把她们推开,问时照,“官家如今在哪里?有没有留宿宜圣阁?” 时照忙道:“先前在宜圣阁逗留了一炷香时候,如今早回福宁宫去了。” 她命人拿伞来,现在就去福宁宫。这件事需向他回禀,不管那鬼面人是不是他派来的,他要给她一个交代。 外面下那么大的雨也顾不上,很奇怪,上次同样是雨天,相隔不过半个多月罢了。这禁庭为什么这样叫人害怕?就算她已经是皇后,仍旧觉得这里不是她可以依附的地方。 时候到了亥正左右,今上大概已经安置了。她叩开福宁宫的门,内侍押班看见她大为惊讶,“圣人怎么来了?” 大雨打湿了她的裙摆,她虽更了衣,形容仍有些狼狈。向殿里看了眼,问:“官家呢?他人在哪里?” 押班有些为难,僵立着一时不知怎么应付。时照知道规矩,即便在禁庭之中,过了人定之后也不能再走动了。可终归是事发紧急,龙图阁时圣人还未受册封,如今贵为皇后,寝宫之中再遭羞辱,这种事是万不能姑息的。便压低声道:“适才圣人遇袭,事情大得很,六哥快去通传官家知晓。” 押班一听出了大事,慌忙揖手道,“官家才歇下不久,在后面柔仪殿里。圣人且稍待……” 她没等他传话,提裙往柔仪殿去了。 闹不清自己现在在想些什么,半是愤怒半是恐惧。刚才那样的情况,所幸鬼面人没有对她做出什么事来,万一有个好歹……实在叫人后怕得很。今上不是神通广大吗,也许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无论到底是否与他有关,事情已经出了,看他怎么处置罢了。 殿门不落闩,檐下只有几个黄门侍立。她推门进去,先前在这殿里大婚,对这里并不陌生。灯火杳杳的,脚下遍布阴影,内殿的烛火是无边昏暗中唯一的亮。她寻着光源往前去,穿过空旷的殿堂到他床前,隔着低垂的帐幔,隐约看见他的脸,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官家……”她突然鼻子发酸,跪在脚踏上探手拉住他的衣袖,细声抽泣起来,“官家,我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