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得偿所愿,钟朗今日格外高兴,高兴就容易贪杯,酒过三巡,钟朗已经是面有醉意,他拉着顾行之的袖子称兄道弟,“兄弟!还记得咱俩是怎么认识的吗?” 他和钟朗当年同在金陵郭先生门下求学,只是钟朗从小就顽劣,经常因为调皮捣蛋被郭先生打手板,有次钟朗被先生打的狠了,冲动之下和先生翻了脸、还扬言要和郭先生断绝师徒关系,这可不是件小事,“尊师重道”乃是人伦纲常,若是传出忤逆师父的流言,钟朗这辈子可就毁了。 钟父闻讯亲自来和郭先生道歉,但郭先生是个轴脾气,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道和好的,当时还是季游的顾行之深得郭先生欢喜,从中出了不少力气才把郭先生安抚下来,虽然后来钟朗还是被赶出师门,但是最后也保全了名声。 “兄弟!我家老头子这辈子就爱面子,那个事儿要是传出去丢了他的老脸,他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多亏你啊!”钟朗提起酒坛子就往嗓子眼里灌,越喝越多,喝得越多话越多,“实话不瞒你,我小时候特看不起你们这些酸腐书生,我看见你们‘之乎者也’我就想揍你们!你以前功课最好,我最想揍的就是你,可没想到最后替我周全的竟然是你!” 顾行之眼见钟朗越来越口无遮拦,转头对樱荔道,“去叫两个下人,一会儿把钟朗抬到客房去。” 樱荔听钟朗忆往昔觉得怪有意思的,还想继续听他说下去,奈何顾行之发了话,她只好不情不愿的跑出去叫人。 钟朗拍桌子道,“兄弟!就冲这件事,我钟朗记你一辈子的好!来,干一杯,你不干就是瞧不起我!” 顾行之和钟朗碰了杯,看着钟朗一口把酒闷了,他自己却不喝,只是用酒润了润唇,钟朗喝的迷迷糊糊,眼前的人影都是重样的,哪里还有半分清醒,他以为顾行之也和他干杯了,便拍掌叫好,“好!够豪爽!季游啊季游,我这人爱交朋友,五湖四海、三教九流我都有认识的人,可我就看不上读书人,你,就你,我朋友里就你一个读书人!” “那我还真是荣幸。” “做兄弟的劝你一句,人生就得及时行乐,我知道你身上有担子,放不开自己,但是人也不能光为了责任活着,以前你一无所有,我不好说什么,你现在找到你那个什么旧情人,这也是天意。你想想,这人海茫茫的,怎么就你俩能再遇上呢,所以啊,别墨迹了,早点把那个小姑娘娶回家,早点和她坦白你的身份,你整天憋着你不难受?” 这话说到顾行之心坎里去了,难受,当然难受,每天面对她的时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和她坦白,害怕事情太复杂会给她带来困扰,可继续隐瞒的下场很可能就是失去她,她可以肆无忌惮的爱恨,最后为难的只是他一个人。 顾行之也在酝酿,他叫人把钟朗送到客房,自己则望着素梅制作好的那张人皮面具惆怅,他迟早是要把这东西交给樱荔的,强扣着她不是个办法,她听话起来是真乖顺,逼急了也是真叛逆,他已经不能再让她生气了,以前有小锦在中间斡旋,现在小锦不在了,他和樱荔吵架,没人再能调和,万一樱荔一气之下又爬树逃走,一别可就是一辈子了。 “咚咚——” 樱荔在敲门,“顾大人,你在吗?” 顾行之收好那张人皮面具,开门见樱荔背着手,眯着眼睛对他笑,她这副表情有些莫名奇妙,“什么事那么高兴?” “我有东西想送给你。”樱荔将一个用手绢包着的扁状物递给顾行之,顾行之一边接过一边问,“这是什么?” “我亲手刻的砚台,送给你。” 眼前是一方木质砚台,木材是什么辨认不出,但是应该不是什么名贵的材质,让顾行之哭笑不得的是它的形状:砚额像一只小脚丫,脚背上趴伏着小蜘蛛。 “不喜欢吗?”樱荔看顾行之表情很复杂,难免有些不称意,“不喜欢就还给我——” 顾行之将它揣在怀里,和樱荔解释,“不是,我是没想到你会送我东西,实在是受宠若惊。” 樱荔莞尔道,“是啊,我都没送过季大哥东西呢。” “哦?”顾行之含笑看着她,“那我在你心里的地位有机会超过季游么?” 樱荔只是笑笑,并不说话,她转过头去看又大又圆的月亮,“顾大人,陪我走一走吧,我有些闷了。” 她主动相邀,顾行之哪有拒绝的道理,她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跟着,踏着一片清辉,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樱荔盯着那影子瞧,忽然就停了下来,转过身对顾行之道,“顾大人,你生的很高。” 樱荔的头顶刚刚到顾行之的肩膀,如果两个人站的近,她要折着脖子才能对上顾行之的眼睛。 夏日的微风拂面,顾行之伸手替樱荔拨了拨鬓角的碎发,樱荔就这么仰着头,仔细去观察他的眉眼,他实在是英俊的不像话,光凭皮相就能吸引一大票情窦初开的少女替他卖命,这一大批少女里也包括她。 她快要十八岁了,水烟曾经和她说,十八岁的姑娘出嫁刚刚好,到了二十岁刚好生养,和子女有二十岁的年龄差,不多不少刚刚好,就像她和水烟一样,年纪差二十岁,最有母女的感觉。 当年裹着被子,听水烟讲她年轻时的故事,害羞的缩进她怀里,心里却暗下决心,十八岁前怎么也得找到季游,二十岁时怎么也得生个孩子,现在十八岁到了,她的季游找到了,可是二十岁生孩子这件事却无望了。 “顾大人,虽然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可是我从小就任性,我也不知道我任性给谁看。”樱荔哀叹了一声,“只要我犯小脾气,身边就有一大票人来哄我,为了让别人哄我,我常常不吃饭,我拿绝食当乐趣,老天爷看我太任性了,为了惩罚我,故意叫我长这么矮。” 顾行之被她一席话逗笑了,樱荔拿手比了比,“我七岁时这么高,十年过去了,我并没有长高多少,还有我的脸,人家都说女大十八变,我却觉得我的长相没什么变化,我好像从小就长这副模样,没有变好看,也没有变丑,这世上怎么还有我这么奇怪的人呢。” 月光下少女的脸有种朦胧柔和的美感,她是变了的,她的个子确实小,但是模样却是实打实的好看,至少在他眼里,弱水三千都不及这一瓢。 “顾大人,你说我为什么没有变?”樱荔眼神充满了探究,“我想老天爷也是在帮我的忙,他知道我心愿未了,多年来都在寻觅一个朋友,他怕我变了模样,我的朋友会认不出我。” 顾行之了解她,知道她口中的朋友就是季游,便安慰她道,“你见到他了,他很好,而你现在也平安无事,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这确实是最好的结果。”樱荔的脚往后退了几步,和顾行之拉开些距离,“我们都活的很好,我离开义父竟然没把自己饿死,而他……他也在玩弄我中找到了乐趣。” 这话苗头不对,樱荔仍然在对着顾行之微笑,可笑容中却夹杂着几分怆然,顾行之上前一步要去拉她,“樱荔……” “你别过来!”樱荔笑着摇头,“季游,你离我远一点!” “樱荔,你听我解释——” 顾行之追,樱荔退,直到把樱荔逼入死角。 樱荔退无可退,咬着牙,仇视顾行之,顾行之道,“荔儿,我有苦衷。” “你们每个人都有苦衷,水烟和张佐离开我是有苦衷,义父把我献给一个想冒犯我的人是有苦衷,而我爱慕多年的你把我当成猴耍也是有苦衷,凭什么你们有苦衷我就要原谅你们?我也是个人,我也想做个人,我不想被你们当成玩物和废物。”樱荔歇斯底里道,“就在刚刚那一刻我还想给你机会,可你还是在骗我,季游,大觉寺祭祀那日,你站在门外听见我抱着假季游大哭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 傻? 他确实觉得她傻透了,那天他在门外,听见她在钟朗面前泣不成声,他就在想怎么会有那么傻的姑娘,放着皇后不做,甘愿为了儿时的小情怀去过颠沛流离的日子,他在心里嘲笑她,可是嘲笑过后却是心如刀割,他当时有一种感觉:他错失了她的真情,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动情了。 “荔儿,你傻,我比你更傻,我不想伤害你。”顾行之按住她的肩膀,希望能让她冷静一些,“我做了很多事,可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个自私的人,只要对我有利,我甚至能出卖灵魂,可是我做的那些关于你的事,却只是给我带来折磨。” 他身子前倾,想去抱住她,“荔儿,别再折磨我了,什么都别问我,从现在开始,你认为我是谁我就是谁,不管是季游还是顾行之,对你的心都是一样的。”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