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以前还能模模糊糊看清人影的轮廓,现在就算是站在阳光下暴晒也感受不到一丝光线。 好在我有个好儿子,他虽然只有十三岁,可是他却比同龄的很多孩子要成熟懂事。 这一日,他牵着我的手带我出来晒太阳,虽然我看不到太阳,但是我觉得身上暖融融的。 而我儿子接下来说了一句话,更让我觉得心里也暖融融的。 “娘亲,就算你看不见了也没有关系,孩儿可以做你的拐杖。” 我轻笑起来,问他,“你以后也是要讨媳妇的,你做我的拐杖,你媳妇怎么办?” 我想普天之下,也再找不出比我这样还不正经的母亲了,我几乎可以想象的到有着行之眉目三分影子的儿子此刻纠结的面庞。 可正在这时,他却握住我的手,“娘亲,有很多人都愿意做你的拐杖的,比如……陶叔叔……” 我知道儿子是为我好,他不忍我一人拖着残躯孤独终老,更不想我晚景凄凉。 可是他似乎忘记了,我不一定会活到拥有晚景的那个时刻。 “娘亲。我错了。” 自从他再一次提起撮合我和陶哥的事情,我气的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和儿子说过话了。 我少时任性刁蛮,老了还是没改了这副脾气。 年少时有义父宠我,长大后有行之爱我,老了后还有个好儿子照顾我。 街坊四邻常常在一起议论我命苦云云,什么“一个瞎子把孩子拉扯大多不容易之类”,我听后也只是笑笑,这一天,隔壁的王媒婆又来八卦我,苦口婆心劝我说:“那陶家老爷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这么多年一直照顾着你和顾念,你还有什么不知足,何不跟了他去,以后有丫鬟婆子照顾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 若我是贪求荣华富贵的人,我当初又怎么会嫁给行之?又怎么会在行之死后再一次拒绝萧午瑾? 说来萧午瑾,那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十三年前,他率军出征,一举歼灭敌军十几万人,不但完成了他在亲征前“夺五座城池”的豪言壮语,而且还超额完成目标,把羯人打的落花流水,最后逼的羯人迁都至极北苦寒之地才算罢休。 打那之后,这位昔日顽劣胡闹的少年皇帝,一举成为百姓口中像神祇一样膜拜的千古一帝。 坊间流言真是太过可怕了。 他们只知萧午瑾英明无双,却不知他的卑鄙无耻。 他们只知道越王流钰谋反,却不知他们才是真正的萧家子孙。 他们只知顾行之通敌叛国,却不知如果不是他的谋划,大盛根本不会有现在的太平盛世。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行之,我想行之也不会在乎的,可是我在乎顾念——行之唯一的儿子是怎样看待他的父亲。 “娘亲,我真的很喜欢陶叔叔,我不想姓顾,我想姓陶……” 他话还没说完,我便劈手一掌,也不知道打在他哪里,反正是打中了他的皮肉,不一会儿,我听到了他的抽泣声。 我想我把我儿子打哭了。 但我不后悔。 念儿做什么我都可以原谅他,唯独诋毁他的父亲不行。 我怕他找萧午瑾报仇,所以不能细说个中缘由,我只是让他记住,他的父亲是顾行之,顾行之是个好人。 年少时,我不知该怎样给好人下一个定义。 萧午瑾为人诡计多端,卑鄙无耻,可是他爱民如子,在他的统治之下大盛日益强大…… 薛无常残害忠良,恶贯满盈,可是他对我和太后冯潇潇,是一等一的好,好的都可以把心肝掏给我们…… 顾行之做的坏事也不少,为了报仇,他甚至还能做出手刃恩人的事情,可是最后,他把命都还给了裴嘉…… 我想,行之应该算是个好人,因为他受的罪已经偿了他造的孽。 如果他一个人还不够,还有我…… 在他替裴嘉挡住阿达的刀的那一刻,我的眼睛好像就开始坏了。 上天惩罚我,让我再也看不见任何人,包括儿子阿念的脸…… 我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很重很重,我猜是陶哥来了。 陶哥好像又带了很多吃的玩的,也似乎听到了刚刚我打了念儿一巴掌,于是坐下来劝我,“念儿还小,很多事情可以慢慢和他解释。” 陶哥随着年纪增长,脾气也越来越好,怪不得顾念和他比和我还亲,我叹口气,“不小了,今年十三,到了读书的年纪。” 陶哥道,“那正好……我也想着给念儿请个师父,教他读书写字,听说赵家秀才德行……” 我静静的听着,听着听着就有些犯困,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人老了,精神都不好了。 就这样,顾念在陶哥的安排下白天去跟着赵家秀才读书,晚上回来操持家务,他一个男孩子,能做到这种地步实在不易,说真的,我这个儿子除了对他父亲怀抱误解,别的地方真是样样都好。 可是他越好,我就越心存愧疚。 因为别人的母亲都拿子女当做自己生命的全部,而我性子八成随了宫里那位冯太后,我并没有那么爱顾念,至少没爱到可以为他好好活着。 我只爱他的父亲,我可以为他的父亲去死。 而且我已经下定了主意。 在我的花样求死下,身子状况每况愈下,顾念熬的药被我偷偷倒了,陶哥为我买的丸药也被我藏在了枕头底下,反正我想死,没人能拦得住我。 我已经多活了这十三年,真是够了。 在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刻,裴嘉和张德来看我。 “看到你们现在这么好,我真替你们感到高兴。” 其实我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以裴嘉的脾气,她既然愿意让张德做她的跟班,那看来这两人小日子过的还不错,也不枉费行之为她送命,也不辜负我当年将行之的全部财产留给裴嘉的一片苦心。 裴嘉道,“希望顾念千万别像你这样倔。” 不知什么时候,倔成了我的代名词,几乎每位来看我的故人都要说我倔,不就是因为当年我坚持不和萧午瑾回宫、非要来到这荒郊野岭度过余生么。 我扯了扯嘴角,试图转移话题,“素梅姐姐还留在白龙峪么?” 裴嘉好半天不说话,终是叹口气,“听说玉书也病了,素梅还是念着旧情……” 玉书……小锦…… 想不到我也许就要在黄泉路和小锦偶遇了,我们俩也算有缘,他是我逃出老宅的第一个朋友,死了还可以结伴而行,其实他也是可怜,好不容易当了大王,还被萧午瑾他们逼到苦寒之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阿达也被张德杀了,真不知道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的。 有素梅姐去看看他……也好。 其实我今年才三十多岁,用王媒婆的话说,真是女人第二春的年纪,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我认识的这些人似乎老的特别快,这些来看我的人带给我的消息,不是这位要死了就是那位要死了。 唯独冯潇潇那个老妖婆,看起来要长生不老了。 今天来看我的是当今皇后。 虽然她气势汹汹的带了好多丫鬟侍卫,但是我还是没打算向她行礼。 “樱荔身子沉重,不能向皇后娘娘请安,还请娘娘见谅。” 她飞扑到我身上,开始嘤嘤嘤哭个没完,哪有半分一国之母的样子,反正大意不过是几年不见我怎么成了这副鸟样,我心想,要不是当初在宫里你联合萧午瑾一起给我下毒,我的身子怎么会那么弱不禁风。 我有今天,还是拜你们所赐,你们还有脸过来猫哭耗子。 我不知道萧午瑾在不在,因为屋里只有梓旭的声音,但我怀疑她演的那么卖力,说不定萧午瑾正阴测测的站在那里呢。 “樱荔,你随我进宫吧,太后和皇上都惦记着您……” 我已经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邀请我了,我做出一副要死了的样子,“皇后看我这样了,还能长途跋涉吗?” 她也许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很可笑了,接下来再也没提过把我接回去的想法。 “皇上……” 她总想提萧午瑾,可是我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因为她总说我不爱听的,所以我就故意装睡,闭眼后她也没待多久就灰溜溜走了。 她走了之后,顾念回来了,他问我:“那个看起来好威风的男人是谁啊?” 我想都没想便道,“畜生。” 接下来几天,王媒婆又来到我家,鬼鬼祟祟告诉我有个男人挨家挨户打听我的消息,甚至连我几时起身几时睡下几时出去晒太阳这种事都问的很详细,萧午瑾啊萧午瑾,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是我已经没能力和他为敌,也没打算再提起他的身世,他千里迢迢来此寻我,是要亲眼看见我咽气才算安心么? 我偏不随他的愿。 于是我连夜把顾念叫来,坚持要他在我临死前四处游历一下大盛的大好河山。 我也知道他不过是个孩子,叫他驾着马车没日没夜的拉我四处跑着实为难他了,但是他身上确实有行之的影子,只要我想做的事,他就算再辛苦再为难又有办法为我达成。 我们自江南往南走,一路上吃吃喝喝,住最好的客栈吃最好的山珍海味,顾念这辈子跟着我没享过福,在我临终前带他好好玩玩,既是了却我人生夙愿,也是让他明白,除了娘亲,外面有更广阔的世界。 以前我便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可是行之提前走了,再美的风景也没人陪我看,现在有了念儿,我倒兴致盎然,比我想象中多活了十几天呢。 行了大半日,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我问顾念发生了什么事,顾念道,“娘亲,我们到泉州地界了。” 泉州这个地方听起来很耳熟,我让他继续前行,顾念又道,“前面有一座墓碑,墓前都是落叶,看起来太可怜了。” 我想到了数百年后也会被落叶掩埋的行之的墓,心念一动便道,“那你去扫扫吧,多行善事将来会有福报。” 我在马车上等了一会儿,那小子扫完墓回来,对我说道“那墓可真奇怪,墓志铭上未写详细的生平,只说墓主人叫李玉,别名玉郎,立墓的人叫潇潇,这人也忒糊涂了,这墓立的好生奇怪……” 李玉……李玉…… 这个名字我好像也在哪里听过,但是我已经记不清了。 全文完。 2015-11-0612:43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