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有个很热闹的地方:幺店子。 幺店子是一个地方,也是一个名字。 幺店子是一座普通的民房,并没有楼,但来这店里喝酒的人觉得这里的酒菜并不比城里大酒楼的差,所以在名字后给它安了个楼——幺店子茶酒楼! 这就是小店的全名。 这里是打探消息最好的地方。因为进店歇脚的客商很多。 曹洪常常在这里打探消息。 今天,曹洪独自坐在大厅通向后面的一张桌子前,喝着酒,听着过往的客商带来的消息。 他胸前的纽扣眼中,那朵残花已不在,换成了一朵鲜艳的红花。他从来不采摘花朵,这朵红花是他从女人手里换来的,用天底下最美丽的赞美语言。 红花非常显眼,教坐在柜台后的郭长寿一晃眼就会看见。 以前这里还有个赌坊——幺店子赌坊。 在很多年前,幺店子赌坊在一夜之间被大火吞噬。这里,就只剩幺店子茶酒楼。 跟赌坊并存的那些年,幺店子茶酒楼不叫茶酒楼,叫茶酒馆。当时茶酒馆的老板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寡妇。她的美丽教这一带的女人嫉妒,教这一带的男人神往。可是这寡妇在一夜之间死在她店里的床上,她是被火龟寨的土匪害死的。这是幺店子赌坊老板说的。听给她殓尸的两位老太婆讲,漂亮的女老板死的时候全身光光的没有任何织物,她的下身看上去被土匪糟蹋过。她们说她是被掐死的,并不是被一刀刺心,或一刀断头。当时人们都觉得奇怪,土匪杀人向来用刀,这一次漂亮的女老板却不是这样死的,很是蹊跷。幺店子赌坊老板这时候站出来大声对那些怀疑的人证实,他说漂亮的女老板是被火龟寨的土匪杀死的,他听见了,也看见过,等他带人出来去救她的时候,土匪们跑了。他说他刚刚打开赌坊的门,就看见四个土匪从他门前跑过,其中一个土匪左脸上有道刀疤,他说就因为这道刀疤,他才敢断定是火龟寨的土匪干的,因为火龟寨的土匪头子九环金刚·吕虎,外号刀疤吕,左脸上就有道那样的刀疤。“你们见过谁左脸上还有这样一道刀疤的?”他大声的问那些人。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驳他。那时候火龟寨已被子家老爷带人攻破了,刀疤吕带着二十个土匪跑得不知去向,火龟寨也被灵智他们八仙一把火烧了,子家老爷也因为被人冤枉上吊自尽了。后来,幺店子赌坊无缘无故半夜起火,赌坊老板一家被大火烧死在里面,赌坊化为灰烬。人们猜测这是跑了的土匪刀疤吕干的,因为赌坊老板指证了刀疤吕带人掐死幺店子茶酒馆的漂亮女老板,而遭到土匪们的报复。 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众说纷纭,不同的人讲出了不一样的版本。 漂亮女老板死了后,幺店子茶酒馆被她的家人卖了。买幺店子的人姓郭,叫郭长寿。他买下幺店子至今,已在这里做了三十年的生意。 人们把馆改楼的主要原因是:郭长寿的妻子。 郭长寿有一位很会做菜的妻子。他妻子姓唐,名媛月。据说,曾经他的妻子把头发剪短扮成男人,凭一把菜刀独闯天下。十二岁就开始行走江湖,一入江湖,立即成名。她下过重庆,上过成都。她在每家酒楼都做不长,最多半年她就要走。不是她菜做得不好吃,而是她有一颗永不停歇的心,有一个梦想,她要走遍大江南北。每次离开她做事的酒楼餐馆时,都会这样对老板讲。但她的梦想因遇上郭长寿而破碎。那时她在上海滩十里洋场的一家大酒楼里做主厨。当时郭长寿也在那家大酒楼里做学徒。是学徒,不是店小二。他跟着掌柜做学徒,学怎样做掌柜。 做学徒不久,酒楼里来了个说乌龙镇乡话的人,他找老板说话。老板听不懂乌龙镇话,把郭长寿叫来。郭长寿一问才知道他是从乌龙镇来这里找工作的。在他的帮助下,唐媛月做了这酒楼的主厨。当时没有人知道她是女人。 那年,唐媛月二十四岁。 郭长寿二十九岁。 因为是老乡,郭长寿跟唐媛月做了朋友。后来又变成兄弟。他们交往很亲密。因为亲密的交往,郭长寿知道唐媛月身边还有一个十分漂亮的妹妹。郭长寿晚上经常跑来找唐媛月姐妹出去办事,回来后他又在唐媛月房里陪她说话,有时候晚了,郭长寿就躺在唐媛月的床上跟她和衣而睡。郭长寿的聪明能干,再加对唐媛月姐妹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教她心里暖洋洋的,心,为郭长寿跳动起来。她决定停下东奔西走的脚步,在这酒楼里长期做下来。 因为唐媛月厨艺精湛,来酒楼吃饭的人无论谁,非她做的菜不吃,酒楼的生意火上加火。等郭长寿学会做掌柜后,就带着唐媛月回乌龙镇了,那天,他们是半夜悄悄坐船回重庆的。再由重庆坐船回乌龙镇。 唐媛月长得并不漂亮,就是一般都算不上。虽然她长着一副女人的身子,但她的一双手的骨骼特别粗大,一双手掌像男人的手掌那么粗大,手指也特别粗短,只是手腕像女人的手腕那么细。叫郭长寿永远也想不通的是,这样的一双手做出来的菜,教上海那些富贾洋人们也不得不称道。就因为这双手,所有认识她的人都以为她是个男人。 郭长寿发现她是个女人,是在偶尔一次跟唐媛月外出合伙做事的时候,在路上她要去解小手,跑进路边的麦地里。这时候郭长寿觉得奇怪,就跟了过去,他发现唐媛月是蹲着屙尿的。郭长寿吓了一跳,赶紧跑开。想起这些年他解小手的时候也没有回避唐媛月,当着她的面就解小手,他的脸就红了。 就在这天晚上,郭长寿去了唐媛月的房里,证实她是个女人并占有了她。郭长寿急急忙忙占有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唐媛月漂亮的妹妹也爱上了郭长寿,但郭长寿并不爱这个漂亮的妹妹,他发现这个漂亮的妹妹要对他表明爱意的时候,就赶紧睡进了唐媛月的床上,并让她妹妹知道他已经知道唐媛月是个女人,并跟她睡了。 那天晚上,她刚满二十六岁零一个月。 郭长寿还差一个月满三十一岁。 那天晚上,也是上海那位大人物被害的晚上。 那天晚上,也是他带着唐媛月弃下她妹妹离开上海的晚上。 他们回来没几天,幺店子茶酒馆那位漂亮女老板的家人就放出要卖这茶酒馆的消息。郭长寿就用他们夫妇在上海赚的钱把这茶酒馆买了下来。 在茶酒馆开业这天,郭长寿正式把唐媛月娶进家门。 郭长寿在他们成亲后的三十年里,他们夫妇一共生了八个孩子,但他们却只带活了两个孩子——老大和老幺。 老大是个儿子,今年十八岁。媳妇已经说好了,是这一带大户人家的姑娘,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可以迎娶进门。 老幺是个姑娘,今年才六岁。 从接手茶酒楼那天起,唐媛月就一直在茶酒楼后面的厨房里不出来。怀上孩子的时候,人们常常看见她挺着个大肚子在厨房里做菜,即便孩子快要生了的时候,也不肯离开厨房。有好几个孩子,是在厨房里生下来的。她的厨房里搭着个简易的床,为的就是她突然生孩子的时候好躺上去,这样就可以一边做菜,一边生孩子。等孩子生下,收拾干净后,她头上包着条帕子,又拿着锅铲做菜。她一边坐月子,一边给客人做菜。 成亲后,唐媛月才告诉郭长寿,她四岁就开始学厨,八岁艺成。她去大户人家里做了三年厨,等到十二岁成年的时候,就开始独闯天下。男孩子十二岁就开始行成人礼,穿成人的衣服,表示他已成年,是个大人了。女孩子也一样,满十二岁就算成年。成年后的唐媛月,提着菜刀二话不说就出门了。 唐媛月并不漂亮,但她却把帅气的郭长寿管得住。每到他们为什么事争执起来的时候,唐媛月就对他举起巴掌,郭长寿就不敢再跟她争了,自然而然地弯腰屈膝跑到一边去。等唐媛月不再生气的时候,才回到她身边去。 郭长寿对唐媛月很好,他愿意把所有的钱花在她身上。但唐媛月终日在厨房,那些金银首饰和好看的衣服脂粉,在她面前都没有用武之地。 唐媛月做的菜并不是川菜。三百年前的川菜并不是以麻,辣为主。讲究的是甜,微甜。因为天府盛产甘蔗。而且川菜中很多炒菜中都加有汤汁,汤汁中又勾有芡,让所有炒菜中的菜保持住水分,让菜嫩,滑,鲜。所以很多人说满汉全席中没有川菜,说这话的人并不知道三百年前的川菜是什么样子,只知道现在的火锅,麻辣烫才是川菜的主流。所以他们一致认为川菜辣,麻辣! 唐媛月做的菜是湘菜。湘菜炒菜系列中以干炒,无糖,无汤,而且辣,干辣。所以这样炒出来的菜香,干香。流传到如今,湘菜跟川菜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辣。 唐媛月生在蜀东,为什么会做一手地道的湘菜? 在乾隆一七五六年,唐媛月的祖辈们从湖南零陵县迁徙到四川。在四川的乌龙镇这一片,所有人都是来自零陵县的,都是那个时期迁徙来的。人们把这次大迁徙叫做湖广填四川。 湘菜在这里继续延续,所以唐媛月得到了湘菜的嫡传,能做一手地道的湘菜。她曾经对郭长寿说过,她这一生是因湘菜而生。她会不会因湘菜而死?郭长寿问过,她笑而不答,只说,我又有很久没有骂你娘了。这时候郭长寿就赶紧闭嘴,跑到一边去,因为接下来她就要对他举起巴掌了。 唐媛月有一道拿手菜,就是凉面!凉面在这里人人都会做,但她做得更出色。这主要归功于她能炼一种好红油。色,香,味俱全的红油。别人家的红油要么香而不辣,要么辣而不香。她炼的红油不仅香,而且辣,不是掺了大碱的那种辣,而是辣椒原汁原味的那种辣。她的红油淋到凉面上,鲜红如火,教你眼睛看着它,就不能离开,闻着它,口水就情不自禁的流出来。 幺店子茶酒楼依山傍水而建,门前一条从乌龙镇通下来的大路,大路在它门前又分成两条路,一条通向蓬州城,另一条通向广济城。大路的那一边,是一条终日喘息不停的清溪河。河上建有一座桥,以幺店子命名叫幺店桥。通向蓬州的路,就要从桥上过。 郭长寿在这里赚到钱后,就大量的投资,对茶酒楼进行扩建。因为生意太好,原有的幺店子茶酒楼已容不下那么多的客人。他扩建茶酒楼不是向天,而是向地,四面八方。现在的幺店子茶酒楼已经把原来赌坊的地皮也占了。郭长寿是个聪明的商人,如果他扩建的时候向天建楼,那么他的生意势必会停下,所以他向四面八方扩建,这样丝毫不影响他做生意。还有最重要的原因是:建楼的造价,比在地上修房高得多。 幺店子茶酒楼虽然像民房,那也是很多座民房连在一起的。 他店里有三个小二:一个担水,一个帮厨,一个跑堂。后来幺店子茶酒楼在向后扩建的时候,挖后面山时,挖出了一汩山泉。山泉夏天清凉,冬天温热,饮之甘甜。 郭长寿叫店小二砍来根竹子,把中间的节用棍子捅穿,把这山泉直接引进茶酒楼的厨房。郭长寿就把担水那人派去打杂。 这山泉郭长寿并不仅仅用来做饭,他还把山泉按一定比例掺进酒里,他的酒喝起来就有种甘甜的味道,比别人店里的酒顺口。这教别人以为他店里的酒没掺水,更纯。看见别人夸他的酒好的时候,郭长寿心中总是装满自豪和得意。 郭长寿在茶酒楼对面的路边,用竹子和麦草搭了一个长亭。长亭里放着四张竹子做的桌子和竹子做的凳子。在长亭与清溪河之间,靠近长亭处郭长寿还种了三棵芭蕉。这样,天晴的时候坐在长亭里一边品茶,一边闻着芭蕉的清香,眼睛看着清清的河水。下雨的时候,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 每天,长亭里总会有几个穿着长衫的人坐在里面,享受着这种美景。 长亭本是送行道别的地方,但郭长寿巧妙地利用它,将它变得很是诗情画意。 郭长寿坐在柜台后面,手玩弄着算盘,眼睛却看着通向山里的路,突然感觉今天不一样。他预感今天一定有什么惊天消息,或者什么事情要发生。 他收回目光,瞟一眼大厅。 大厅的角落里有一位陌生的客人,他坐在角落的桌子前吃着花生,喝着小酒,这个人身穿黑衣,身材很瘦,脸蜡黄。引起郭长寿注意的是,这位客人浑身散发出一种教他说不出的气息:这种气息又不是良民身上固有的那种气息;也不是恶霸身上特有的那种气息。 这个人是谁? 这时候,一位蓝衣中年人走了进来,他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前,眼睛盯着坐在角落里的这个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