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宁?陈冲听过名字,或者应该说,他早闻名已久了。 管宁乃是北海名士,同时也可以说,是当世最为闻名的隐士。世上被誉为不慕名利的名士有很多,但往往都有始无终,令人大失所望。比如曾被称为龙头的华歆,又比如当年身为儒宗的马融,表面上说淡泊宁静,但私下里却汲汲钻营,结党营私,最后晚节不保。这种名不副实的人物,本是世上的大多数,不足为奇。所以真正能坚守高节的人,才更加让人钦佩。北海管宁就是这样的奇人。 管宁出身名门,为齐相管仲之后。但其年少不幸,丧父失孤,致使家境中落。族人怜悯他的遭遇,便纷纷想出资援助,但管宁却推辞不受,自己一人负责丧葬,并为父守孝,由此名声大噪,成名北海。守孝结束后,管宁游学他乡,以明经着称,后来遭遇关东大乱,他与同乡亲朋避乱辽东。公孙度、公孙康父子都对其极为礼遇,但管宁全部推辞,遂结庐于郊野,在百姓中讲解诗、书,辽东自此大化。据说公孙氏不敢于辽东称王,也是畏惧于管宁的声望与礼节。 后来曹操立国关东,青州稍平,管宁便回到北海,依旧贫困度日。曹操听闻他的名声,便派人出使征辟,打算以贤望入朝来论述东朝正统,但管宁自称草莽之人,将曹操的礼遇推辞了。曹操听闻后仍不甘心,就又派了一队兵士再行征辟,并托话给管宁:“若再盘桓,当收而下狱!”。但纵使是刀剑于前,管宁仍然不受,只回复说:“若杀我,可埋于青山。”使者终究不敢下手,只能空手回报曹操,曹操因而感慨道:“管幼安之节操,清白胜过霜雪啊!”,遂放弃征辟。管宁由此享誉南北,世人也因此赞誉说:“北海何幸?附此龙尾。”世人也将管宁与陈冲并称为“一首一尾,朝野二龙。” 说起来,陈冲其实和管宁也有渊源,当年管宁游学各郡,就曾拜倒在陈冲祖父陈寔门下,可惜当时陈冲正在雒阳,并未与管宁得见。而在收复青州后,刘燮其实也动过征辟管宁的心思,但陈冲劝谏说:“深山芝兰,受幽谷之泉,无尘之雪,乃得芬芳,迁之庙堂,名为大雅,实则绝望,不可为之。”这才打断了刘燮的念想。 但陈冲此前却从未与管宁有过书信往来,今日怎么会没有缘由的收到他的来信呢? 在荀俣好奇的注视下,陈冲打开信件,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后,很快就露出恍然的笑容,他将这张信件重新折好,用镇纸压在桌案上,而后长舒了一口气。这时陈冲注意到荀俣还在房内,显然在好奇信中的内容,就笑着说:“没什么大事,是管君受友人所托,想与我完成一桩三十年前的约定罢了。” “约定?” “一次清谈的约定罢了。” 陈冲也没有想到。在听说焦先失去踪迹后,他以为那件三十年前的约定已经作废了。不料焦先和管宁竟是好友,管宁受焦先所托,邀请陈冲去他北海家中,来完成这场时隔三十年之久的清谈。陈冲恍然就回到那场三十年前的河东庭院之中了,那时很多人还在,玄德刚刚完婚,孟德还未与自己决裂,阿琰和阿白都在自己身旁,还有父亲,伯父,多么遥远的回忆啊!自己都以为自己将其忘却在粘稠的岁月里了,结果现在突然发现,一切都还那么清晰,清晰到自己记得焦先在坐席上破旧的衣着,沾满在草鞋上的泥垢。 陈冲问荀俣说:“送信的人还在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陈冲让人把信使请进来,原来是同为管宁好友的邴原,他如今在青州刺史皇甫坚寿麾下担任治中从事,此次是来京送田册,顺路来送信的。 陈冲和他寒暄少许后,指着信件问道:“管君现在身体还好吗?我记得他比我还大两岁,所以才不敢请他到朝中来操劳哩!” 虽然面对当朝宰相,但邴原并不显出自卑,而是坦荡笑道:“请丞相放心,幼安他每日躬耕于陇亩之间,无论春秋,故而身体强健。即使冬日大雪,他只穿两件夹衣便能御寒,若要访友远游,他一人一杖,上百里也可以去得。” 陈冲闻言,顿生向往之情,下意识地接道:“这也是我想过的生活啊!可惜,求而不得!”紧接着,他又露出苦笑来,指着桌案上的这些文牍对邴原说:“根矩兄既然也在郡府,就知道现在朝中有多繁忙了。你看,伐吴在即,我这里的事务可谓是堆积成山,每日都从早忙到晚,要我现在去北海赴约,恐怕是无能为力啊!” 邴原说:“这我其实也和幼安说过,他说他等得了,无论何时丞相去北海,他都恭候欢迎。”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冲也不好推辞了,他手扶下颌,思忖了片刻后,说道:“那就请根矩兄转告管君,短则两年,长则四年,我必定到北海赴约。”说罢,又从书房中取出一支竹笛,交给邴原说:“这是我多年来随身携带的笛子,托根矩兄转交给管君吧,以此聊表我的心意。”这种表态令一旁的荀俣感到吃惊,毕竟赠送乐器有寻觅知音之意,上一次陈冲这样表态,还是听闻周瑜死讯的时候,由此可知陈冲对于管宁邀约的重视。 等到邴原告辞以后,陈冲坐在案牍前良久,他还在回想自己和焦先的约定。毕竟尘封的记忆一旦涌现出来,不像井水的木盖一样可以随意开阖。当时的争论是什么?焦先说,人心不古,就是因为大家不肯和光同尘,绝圣弃智,所以才导致如此大的灾祸,眼下就应该迷途知返,亡羊补牢。自己说的是什么呢?陈冲回忆了一会,想起来了,自己好像说的是“怀王霸之略,传开智之道,护生民以太平,晓大义于后世。”两人都说服不了谁,于是说要三十年后再来分个高下。 想起自己年轻时说过的那些话,陈冲生出一种微妙的尴尬感,让他坐立难安。他不由感叹,这真是青年人才说得出来的话,现在的自己哪怕有这份心意,恐怕也难以启齿了。而陈冲之所以还不愿去面见管宁,除了公务确实繁忙外,也是有这样一种大业未成的原因在,如果自己连孙吴都未能灭掉,又如何敢说护生民以太平呢? 为了在生前完成这个愿望,陈冲又加倍投入到了南征的准备事宜之中。 这一年,荆州的边境陷入了难得的和平期,显然吴军已经得知了汉军准备总攻的消息,在为接下来的防御反击做准备。根据探子的回报,吴人在诸如襄阳、安陆、江陵、夷陵等重要城池,都在想方设法的加固城防,加设砖石都只是最寻常的手段罢了。更详细的报告说,吴军在南郡漳水、沮水一带修建拦河堤坝,打算等汉军进入南郡时,就挖堤放水,使汉军快马无法驰骋;在秭归至夷陵一带,吴人开始在江窄处拉开横江铁索,使蜀中舟师不能顺流而下;而在安陆和夏口两地,吴军更是大造船只,据说要修建数十艘能与城墙齐平的巨舰,巨舰上装有数支床弩,一箭能射出数百步之遥。南府的将士们听闻了毛骨悚然,都说南征实在是苦仗,颇有厌战之意。 不过元帅关羽却不予理会,在受到了陈冲扩军的消息后,他暂时离开南阳,转而到汉中南郑去督练新军与水师。在给陈冲的书信中,他说南府军在汉水上游,实在难以练出和吴人匹敌的巨船,不妨就苦练小船斗舰,在水战上以灵活性和数量上取胜。他的思路与陈冲并不相同,但陈冲还是信任关羽的才能,让他在另一条道路上进行尝试,他相信关羽会给自己带来不一样的惊喜。 而在淮南这边,司马懿仍然不放弃进攻的尝试。这一次他别出心裁,率领三万水师绕海路进攻广陵,闪击淮阴、淮陵等重镇,颇有斩获。但很快诸葛亮又还以颜色,孔明依旧坚持去年的战略,司马懿攻东,他就调兵向西,很快攻下了吴人掌握下的蕲春郡,逼得司马懿悻悻撤军,司马懿还特地来信说:“陈庭坚独断朝权,屡害旧友,堪称最无情也,孔明为其驱驰,实乃明珠暗投!”而孔明得信后,只是一笑而已,随即就将信件上交到雒阳,并附信给陈冲说:“司马懿性残忍情,刚决仿佛曹操,而狡诈又胜之,实乃好敌手。但孙权非宽宏大量者,不能尽其才也。” 至于和陈冲事前商议的金翅楼船,诸葛亮已在淮水制作成功,他亲自乘船试用后,效果极好,发现这种楼船不仅能够在水面上占据主动,就连在水上攻城,也极为可怖,唯一的问题,无非就是驾驶速度会比寻常楼船稍慢。但诸葛亮信心满满,他对陈冲夸口说,只需要再给他半年时间,让新军适应船只,伐吴的时机就已经成熟,必然是摧枯拉朽,一鼓而下! 就这样,事关大江南北命运的延熙七年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