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安朝廷还在暗流涌动的时候,幽州的战事仍在继续。 十一月中旬,河北诸水尽皆封冻,袁绍数次进攻平舒不成,被公孙瓒反迫出代郡。而后公孙瓒留田楷领五千众扼守灵丘要地,自己又聚集六万军士,再出居庸关,翻越广宁,蹄踏歠仇水直奔弹汗山下。 代县一战,轲比能因窦宾部通知不及,仓促迎战,导致阵型不齐而进脆败。计较前后损失,近九千余人,故而不得不退回弹汗山,重新收拢败兵。自平城之战以来,鲜卑还未遭受过如此大败,一时间鲜卑各部人心思动,大有趁机独立的趋势。 但轲比能不愧是鲜卑人杰。在大败之余,他毫不慌张,于王庭召集各部大人,当众谈及败因,说自己所用非人,方才有此大败,非各部之错。又当众裸衣,令其弟苴罗侯鞭笞五十,之前他有所吩咐,令苴罗侯毫不留情,鞭鞭入肉,声声如割。五十鞭罢,轲比能嵴背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便是好战如鲜卑骑士,也不觉变色。 但如此剧痛,轲比能竟能生生吞下。待他穿上上衣,虽面色稍白,但言语举止皆如常态,各部大人由此心慑。鞭笞之后,轲比能又论功行赏,召见各部勇士,以战有功者皆赏赐金银肉食,各部勇士由此倾心。一场风波就在无形中被轲比能化解了。 只是如何迎战公孙瓒,王庭中却还没有定论。毕竟代县一战中,白鹿旗冲锋在前,白马义从所向之处,兵士尽皆披靡的场景,实在令各部心季。商议一日,都没有什么主意。 轲比能等到这个时候,才不慌不忙地说:“我观公孙瓒久矣,当年他征战乌丸,也是如今日般,先有大胜。但他却得胜却不知止,每战必求全胜。故而有白檀山之困【1】,又有汾阴之败【2】。如今他翻越三山而来,欲于王庭与我决战,岂非又要重蹈覆辙吗?” 说到这,轲比能冷笑了一声,站起身说:“先不说素利还在辽西连战连胜。就说现在,公孙瓒哪识得我塞外山川?便是幽州举国相攻,又有何惧?”说到此处,轲比能呼唤一人道:“莫那,莫那!” 一名如目光如鹰隼般的髡头男子踏步上前,众人都识得他,知道他是宇文部大人宇文莫那,在白山时就跟随轲比能,是轲比能的近臣,轲比能说:“莫那,我给你六千骑士,你率军北上,藏在黄石崖,等汉人围我王庭,你再南下石豁山,截断他们的归路。到那时,恐怕他想匹马回燕,也不可得了!” 轲比能如此布置,正是考虑到王庭周遭地形复杂。弹汗山之所以名为弹汗山,正因其地势高峻,山势蜿蜒飞绝,竟高四百余丈,长达二十余里,仰之遮天蔽日,俯之周身战栗。常人登山,无论身处何地,皆觉自身渺小,造化伟大,继而汗流如雨,故而名之。 檀石槐建王庭于此,一是考虑此地与汉疆接近,二是因其易守难攻,如此地势,汉军若要包围鲜卑王庭,至少要五万大军不可。公孙瓒远道而来,光包围王庭便已捉襟见肘,遑论探清周边形势了。 而黄石崖位于王庭西北六十里外,是一处为两山包夹而成的谷地,宇文莫那藏身此处,公孙瓒绝难知晓。 且自代郡前往王庭的道路也只有一条,便是自马城过石豁山,其余道路皆为高山绝壁所阻隔,除非公孙瓒绕行三百里,才能另辟蹊径。谁能占据此地,便能决定此战胜负。 公孙瓒果然选择从石豁山北上。他抵达此处时,见两道绝壁高耸,头顶日光仅有一线。不禁齿冷道:“如此要道,岂能不设塞守之?一旦为敌所断,恐又复现白檀山祸事了。” 想到这,他叫来严纲,对其道:“我留你三千人守此地,可足用?”严纲笑道:“如此险地,足可以一当十,三千人已多,君侯给我千人足矣。” 公孙瓒也觉得弹汗山一战至关重要,不容有失,麾下能多些兵士就多些兵士。想了片刻,便也应允道:“既如此,我就只留你千人,若有不足,你可去信马城令,令其调些乌丸襄助。” 等山关布置完毕,公孙瓒这才又率军过山。过道时,因道路实在狭窄,三十里的山道,六万军士足足走了四日,才从中尽数走出。而鲜卑王庭也早就得了消息,做好相关的准备了。 此时已是十二月,天地大寒,北风呼啸。公孙瓒原本想找些鲜卑人做向导,但周遭的鲜卑部落尽数北走,他求索数日无果,便也就罢了。只让代郡几个到过王庭的商人领路,直奔王庭而去。 抵达弹汗山后,幽州诸将望见山势之高,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都纷纷说:“好险的城池,这让我等怎么攻打?”但公孙瓒却不以为意,他看着山势,说道:“此真男儿立功之处!” 见麾下有畏战之态,他便鼓舞士气说:“自檀石槐立国以来,鲜卑纵横阴山南北,杀害汉人岂止十万?天下畏葸,却于今日为我等所迫,可见我燕人勇武。今弹汗虽高,又岂能险过大漠,当年卫青漠北决战,成就不世功业,今日我等遇到此等良机,岂能临战畏惧!” 说到此处,见各将士气稍有振奋,他拔刀迎风高呼:“此战,我必杀尽鲜卑大小三十六族!还我大汉朗朗青天!传我军令,以我勇者武人之魂,随我落庭!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诸将闻声后,也都高声呼道:“血不流干,死不休战!”而后连营六十里,包围弹汗山。而在弹汗山上,轲比能在王庭中审视山下,漫山遍野的人群与旗帜不能让他稍有畏惧,他只是对苴罗侯哂笑道:“送死的汉儿这般多,那这一战后,除去并州外,北地将尽归我有了。” 两军于次日开始厮杀,数万军士在上山的营垒前来回厮杀,金铁声,呐喊声,马鸣声,利箭破空的风声,烈火熊熊燃烧的霹雳声,还有似乎永远不会停息的隆隆战鼓声,在这片土地上空来回交错着,接连四五日都没有停下。 这样的动静很快传到了黄石崖。宇文莫那得到两军开战的消息后,沉住气,先打探王庭征战的形势。斥候回来说:“汉军还在山脚,仰攻庭门,我军奋勇杀敌,数次将汉狗击退,单于还颇有余力哩!” 宇文莫那便说:“那还早得很,再看看吧。” 过了两日,斥候又看了回来,紧张地说:“汉军攻破庭门,上了第二道营了,看样子单于兵力已全押上去了。”经过陈冲袭擒和连之事后,如今的鲜卑王庭在弹汗山自上而下设有五处庭城,第二处庭城也被攻占,显然轲比能已陷入劣势了。 宇文莫那说:“快了,但还不是最好的机会。” 于是又等了两日,斥候回来,竟问他道:“大人,单于节节败退,已经退到第四道营了,这仗胜不了了吧!我们要如没鹿回部般撤走吗?” 宇文莫那彷佛没听到最后一句,高兴说:“那刚刚好,他既然上四道营,才是我等用功的机会呢!” 说罢,他立刻上马,下令召集部众。七千骑士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军令一下,他们就如风般聚集起来,眼眸中尽是杀气。一百里的路程,他们一路畅通无阻,也没有什么汉军探子,在当夜便赶到石豁山西北面的芦草湾。 在补充用水的时候,宇文末那把军中的铁甲骑士都聚集起来,对他们说:“一路走来,没见到一个斥候。可见现下汉军都已松懈,正是我等奇袭的大好时机,但此山毕竟险要,非得勇士不能攻破,你们愿意为我前锋吗?” 这些鲜卑男儿都颔首应是。于是宇文莫那让他们先把厚甲穿上,又跟后面的武士们说:“只要看见前面火光,就进攻。” 守关的汉军每日收到前线的捷报,都以为破敌在即,高兴之余,也没有多少防备。此时宇文莫那以鲜卑甲骑冲来,在月光下粼粼生光,守军大惧,还以为前线大军已然覆灭,竟起不了多少反抗的心思,就要向南方撤退。 好在严纲严守职责,每夜都在关口巡视,此时当即杀掉几个领头的逃兵,稳定了阵线,又以重赏提振军心。但等鲜卑骑士冲进来时,严纲才发现此前所为毫无用处。 这些扼守的关口看似稳固,但鲜卑甲骑一冲,就如同决堤般被瞬间撕裂。挡在最前面的步卒一头被铁马撞倒在地,后面的铁马踏蹄而来,生生将他们踩死了。后方的步卒们拿长矟去刺,但没刺穿铁甲,也反被鲜卑人反刺死了,等这些鲜卑骑士进入山道,更无人能抵挡他们,如此狭窄的地形,反倒是彷佛为他们所设的,没有汉卒能稍有抵抗。 这些鲜卑铁骑将道口的稻草点燃,呛人的烟火立马窜上天,后面的鲜卑兵顿时跟了上来,只历经了一个时辰,石豁山道就为宇文莫那轻松得手。严纲因为穿着显眼的大红甲胃,被数十名骑兵围住绞杀,斫下头颅。随之而倒的,还有一杆白鹿旗。 次日,宇文莫那举着这杆白鹿旗重回弹汗山下,汉军仍未攻下最后一道庭门,得知归路已断,公孙瓒只能退兵至山脚,先稳住军心再做打算,局势又再次颠倒回去了。 【1】白檀山之困:见第四卷角声满北第十八章,乃张纯围困公孙瓒事。 【2】汾阴之败:见第七卷关山难越第三十六章,乃皇甫嵩败公孙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