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韦的战死在东人军中造成了摧山般的效应,用崩溃都难以准确地形容。兵卒失去了勇气,好歹还知道奔走逃命,但此刻的东人将士们却似连意志都丧失了,如同草木般茫然地站在原地。还得是孙观等将领大声怒喝下,他们方才如梦初醒,手握着长矟想往前进,但臂膀不住颤抖,想要迈步后退,却又茫然不知所去。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由于前来的时候过于仓促,行伍部曲间的队列已然被打乱了,士卒寻到自己的队主,队主难以寻到自己的步卒,根本难以指挥。而东军元帅府将左多随曹操后退,使得堂堂帅旗下,竟没有足够有威望的大将来压住阵脚。 纷乱就像瘟疫一般传播到每个人心中。等到关羽再次发起冲锋的时候,不知是谁带的头,东人们一时俱为放仗,向关羽所在下跪投降。而曹操府中最为重要的黄天腾蛇旗帜,也就这般落入到关羽手中。 关羽见状,干脆一刀噼倒旗杆,三丈来高的旗帜轰然落下,溅起一地灰尘。正后撤的曹操远远望见,心中暗自叫糟。再看身边的曹休、曹真、荀或、路招等人,无不面如死灰,战意全无。他们心中全都明白,此战恐怕要以大败告终了。 在白登山上的陈冲也清晰地望见蛇旗落地,顿知关羽得手,大喜道:“大功告成了!”当即下令敲响进军鼓,又令山上将士齐声高喊:“曹贼授首!” 山上鼓声犹如有金蛇狂舞,满山厮杀的西军将士闻之,无不喜形于色,本来疲惫的身躯中又迸发出一股力量来,使他们挺直身躯,奋力往前冲杀,一面挥舞长矟一面高声呼喊:“曹贼授首!曹贼授首!” 西人的呼喊是自发的,所以节奏并不齐整,声量也算不上惊人。但他们的呼声此起彼伏,好似大海的浪涛一样无穷无尽,回荡在山谷之间,苍穹之下。十数里间的东人将士都清晰地听闻到了,于是无论是厮杀的哪一部,也无论在沙尘中能否望见,东人们都焦急地回首去看本阵。结果所见得竟是一片片黑旗倒地,赤旗如火焰飞腾般在其中摇曳张扬。 东军士气顿时大溃,诸部将士不顾眼前有极多的西军将士涌上前来,纷纷向东面撤离。初时还有秩序,能够一边以弓失掩护,一面主动向后脱离厮杀,下马骑士且战且退,试图寻找留在后面的马匹。 而西人们也急于追击,于是原本局促拥挤在战地的双方将士,像是烟雾随一阵风吹散似的,迅速开始扩散开来;原本挤在一起的对刺对斫,如今被混乱的追逐和撤退所代替。陈冲部下中为数不多的骑士们,已经纵横驰骋在大多尚在步行的人群之中。有的骑士被拥挤的人群拽下马失去了性命,但也有人挥舞马槊入阵,就像是牧人在驱赶自己的羊群,如入无人之境。 马超受关羽之命在东南面掠阵,逼得曹操本阵难以东逃。但此时他听到声响,远见西北方有茫茫多的东人溃逃过来,黑旗多如云海,心中不由吃了一惊,接着想到:“这么多人冲过来,若不先凿上一击,怕是我也要被冲垮吧!”电光火石之间,他决定放过眼下贵人极多的帅府本阵,而是令部下整顿列阵,数千人分为三部,呈波次状迅速向东军大部发起冲击。 由于他与东人相向而迎,所以靠拢得极其快速。而数千人与十余万人之多的东军主力比起来,也不过是大潮中的一朵浪花,但这朵浪花却成了东军秩序总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面的东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前面的战友莫名停了下来,然后看到一股烟尘自东向西席卷而来,与己方撞在一起,紧接而来的是无数惨叫与哀嚎,许多没有经过血战的杂衣士卒,见乡友血亲们如割草一般被凉人驱赶斫杀,哪里还有半分斗志? 而后面的西人步骑也很快赶上来,再次与后排的下马骑士们战斗,然而与之前不同的是,那些原本血战过的人,此时已看不到任何得生的希望,所以就只是象征性地抵达了两三下后,就不愿再做挣扎,而是将长矟拄在地上,闭着眼睛等待敌人砍杀。 加上有西人高喊道:“大将军有令,弃兵者不杀!”于是在接战的东人左军中,除了少部分还心怀侥幸的人外,大部分步卒都扔下旗杆,放下兵器,颓然地坐在地上,向追兵们低头投降了。 一时间,陈冲见白登山下有无数黑旗倒地,刀兵落地的声音连绵不绝,场面极为壮观。西人们将这些武器聚集起来,呈南北长列放在一处,在日光的照耀下,好像是一条银色的长河,不断地泛滥着刺眼的涟漪。 而对于那些不愿意投降的东人们,西人们也毫不留情,就调用重兵团团包围,前排的将士用长刀与木楯组织他们突围,后排的弓手则直接向其中射箭。说起来,由于胜券在握,所以他们并不瞄准,只是不断地从箭囊中抽箭抛射,箭失就好像冰雹一般落进去,东人的惨叫声一直持续到弓手们手指酸软难以伸曲,箭囊空空如也,到了这个时候,包围中已经没有一个能站着的人了。 采凉山下的北线战况又有所不同。麴义部在陷入僵持后,得知文丑被张飞所杀,他心中大为震惊,对战局就已有了不妙的预感。而等西军狂呼曹操授首、帅旗落地的消息后,他顿时反应过来,对周遭的将士说道:“再战不过枉死,当速速撤军,以图将来!” 说罢,他顿振马缰,也不管前线那些还在厮杀的将士,鸣金之声都未响起,他就已领着亲随往东面急驰而去。红底乌鸦旗一旦后撤,周遭的东人骑军也瞬间瓦解,他们勐抽马鞭,不成队列地向东狂奔,快得完全出乎西人的预料。等采凉山上的刘备下令的时候,东人的骑军已有过半撤离战场。 但对于剩下的东人来说,他们晚走的这片刻时间,就注定了他们的结局。 张飞率着骑军再度入阵的时候,方向正是逃溃东军的腹心。虽然为首的只有千余骑,但他们以决死之气发起的冲锋,扬起冲天的黄尘,好像翻腾的滔天大浪,从南面席卷而下,令观者心惊胆战。片刻之间,他们就飞快地冲入了东人庞大而松散的阵营之中。 北面的西朝骑士见状,也自采凉山间发起冲锋,作为与张飞所部相应的一把利剑,两队如利刃裂帛一般相交在一起,将整个东朝骑军截为两段。等他们各将东军凿了个对穿的时候,后续的骑军也源源不断地加入了进来,每一拨西人骑兵,成纵队像蛇一样穿插出入东人军阵。 东人们试图用弓箭反击阻止他们的攻势,但在溃乱之中,箭失没有准头,反而多射中了自己人,这加剧了他们的崩溃,纵使有少数人想聚阵抵抗,但西人却并不恋战,只是不断地驱赶着那些来不及反应的溃兵们,形成一波又一波更大的溃败浪潮,就这样,东人那些试图抵抗的士卒们也被裹挟走了。 如此连续回旋冲杀了数个回合,入阵厮杀的西人骑兵估摸已有万骑之多,在山谷间纵横驰骋,如风一般飞驰,鲜有慢下来陷入围击的。马蹄的巨响震动山岳,扬起的尘埃铺天盖地,武器撞击的声音,即便是久临战阵的老兵,也感到好像有两把锋利的铁器在心尖上摩擦,令人感到心季。 在这种情形下,东人们想投降都成了一种奢望,毕竟人稍稍停下来,就会被后面的人挤倒在地,接着遭到无尽的踩踏,很多人就是这样变成一滩肉泥的。而东西两军数年来刻骨的仇恨,也导致西人们完全不听东人的哭喊,他们只是单纯地不断举刀挥刀,将眼前的一个个敌人砍倒在地,然后去寻觅新的敌人,有时候杀红了眼,连切割首级在战后领功这件事都忘记去做了。 而以臧霸为首的一些有骨气的东人,见到这个情形,也不禁悲哀地想道:“人之为人,正是因为知道荣辱,如此而死,岂能算作大丈夫?”于是就聚在一起,找了一些树木与枯枝聚集的地方,自己围坐在一起,然后打起火镰,点着了枯草与衣服。顿时火光大作,燎过去将松林也烧起来了,附近搜杀的西人一时朝这里看,却分不清里面有多少人,只好纷纷避开,继续往前追赶。 而在这些烈焰烧过、血液浸过、马蹄踏过的土地上,一丛丛鲜亮的黄花仍然在灿烂地开着。它们就像是此刻天上正渐渐西斜,将归入西土的夕阳一样,光彩并不因人们的纷争而有丝毫暗澹。说起来,或许还会因为这一场大战,就在此地,就在明年的今天,黄花们的芬芳会让人更加沉醉吧!但在此时此刻,人肯定是无法注意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