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刘备在巨马水与袁绍对峙,一连便是两月,虽说有近三十万大军盘踞在巨马水左右,但两军都深沟高垒,丝毫没有出军会战的意思。只有两军的斥候不断地乘马泅水在两岸来回穿行,打探着敌军的消息,好像双方只需要看着对方,就能活活将对方看死一样。 这样的气氛感染久了,导致两军的斥候在河岸边擦肩而过时,相互看了一眼,也就以为自己尽了武人的本分,然后各自匆匆走过。这导致整个涿郡极为安静,就像是陷入了一个不会醒来的长夜。这种情况下,涿郡的农人们小心翼翼地出来收获,又小心翼翼地打粮晒谷,结果却发现没有任何影响,这一度让人以为,是世人在做一个铁马金戈的长梦。 但这样的平和仅限于巨马水两岸而已。袁军居于东岸,重重包围范阳、易京二城,虽不惧汉军大举决战,但对于游骑渡河却无力阻止,毕竟两军阵线绵延近五十里,汉军在上下游忽派百余人南渡时,守岸的袁军往往只有十数人,全然无力阻止。 这些游骑携带有七日用的干粮,也有河北本地的向导,在两日内接连渡过巨马水与易水,就地在周遭追索袁军士卒。袭扰三日后,不等袁军周遭及时反应,便又撤回到巨马水北岸。这便导致易水以南、高阳以北的区域里,各种小战接连不断。 袁军营垒中士卒极多,不可能不从冀州调粮,但他们剩下的军士多还要防备河南,也根本抽不出精卒护卫粮道。如此情形下,汉军游骑屡屡偷袭得手,袁军也不得不改变策略,暂缓攻城。袁军名将朱灵提议,不如将披甲精卒调出,每次以千人左右护卫粮队。汉军游骑即使以千骑围攻,但毕竟都是些轻骑,甲士以粮车为凭,以重弩长戟对峙,往来对射,轻骑定然无可奈何。 袁绍用其计策,果然确保粮道安然无忧。但如此情形下,冀州人心惶惶,袁军既要多调兵护送粮道,围城自然愈发无力。好在公孙瓒早已丧胆,几次围攻都是勉鼓余勇,即使城外有援军接应,但只与袁军稍稍接战,要不了一个时辰就又退回城中。而袁绍本来也没打算一战而克幽州,很快就打起了别的主意。 “袁本初又写了什么?” 一封书信又传到刘备面前,刘备连打开的想法都没有,直接将书信置于桌案上,转首对使者一笑,露出白皙的牙齿,他先是如此问道,不待使者回话,又补充说:“如果仍不愿罢兵,还要说什么让我罢免蓟侯的言语,那就请回吧。” 使者乃是魏郡邯郸氏的弟子邯郸修,他本来神色就很紧张,听闻刘备如此态度,身躯更是微微颤抖,便弓腰用谦卑的语调说:“哈,虽然袁使君确有此意,但也知晓大将军不愿妥协,故而在信中提了个折中之策,大将军一看便知晓了。” 刘备见他声音都开始发颤,不由有些失笑,心想:“袁氏麾下到底是文士较多,没有我府中这股纠纠武人之烈,打起仗来还是我占上风”,而后他展开信件,细细趁此机会,邯郸修仔细观察刘备的神情,见他神色高密不可揣测,只有两眉微微挑动,全然看不出心中所想。 信件不长,刘备看得很快,他把信件置于案上,又扶额沉思少许,便对邯郸淳说:“现在时候不早了,我腹中空空,也该用午膳了,等用膳之后,我再给你答复。” 说罢,他招来卫兵引邯郸修出去,又命人端了几碗汤饼进来,再把徐庶荀攸等僚佐叫进帐来,令他们一起用膳,一边传阅信件。刘备吃了两口,便对众人说:“袁本初换了条件,说只要我们答应拆了易京,他便撤军解围,你们怎么看?袁本初有没有诚意?这个条件能不能答应?” 最先回答的是法正,他本不喜公孙瓒,而如今接连对峙下,自己迟迟找不到袁军大的破绽,这让他逐渐失了锐气,加之此前已经献策立功,心中的退意已不可遏制,便说:“袁本初既然如此说,肯定是做好了相应的准备,诚意肯定是有的,最少也有了退军之意。这个要求我们可以先答应下来,再让袁绍撤出部分兵卒,若他应允下来,我们也就没必要再争了。” 刘备心中却不太甘心,问说:“以孝直之见,不能乘势追打一番吗?” 法正摇首说:“袁绍虽不善攻,但其军纪严整,想守却是容易。而这两月里,袁绍粮食困难,莫非我军便不困难吗?明公,莫忘了北边的弹汗山上,还有噬人的豺狗子!” 这一席话说服了很多人,但徐庶却不这么想,他劝谏说:“北面的鲜卑虽然难缠,却并非国家的生死大敌,袁绍此时支撑不住,也只是今年撤兵而已,歇息半年,明年他必然又能卷土重来。到那时,难道明公又出兵前来吗?到那时,青徐的伪朝如何?淮南的袁术如何?” 徐庶此言是强调,较袁绍而言,齐汉与袁术才可说是国家公敌。去年接连大胜后,朝中原本就商议过了,说是在今岁夏收后,再次出兵青徐,好将二者一鼓荡平。结果出了袁绍北上一事,刘备未经朝野讨论,直接上表出兵,其实并不合规。朝中传出来对刘备的非议,众人也是知道的,即使为刘备的名声考虑,刘备明年也不可能再出兵河北。 徐庶此时提出此事,便是要点出易京之关键,他继续说:“易京,是蓟侯穷尽一州之物力,方才造出的国家巨防。我听闻本地的燕人说,其耗费高达亿钱,光埋在城下的民夫便有百人,其壁垒高厚好似阜山,沟堑积深不下大河。今年蓟侯虽坐困二城,但袁军三月不能破城,可见其坚固。若是将此城拆毁,蓟侯一无高墙,二无财力,三无民心,该以何当袁本初呢?那就是将幽州拱手相让了!望明公深思!” 他说到这,众人不禁变色,刘备也攥手成拳,拳上露出些青色。若真让袁绍一统河北,又联络乌桓鲜卑,那朝廷近年来好不容易立起的威信,恐怕都将付之东流了。 故而刘备断然说:“元直说的有理,易京绝不可拆!” 而后他便叫来邯郸修,当着众人的面,对邯郸修道:“易京在蓟侯治下,非在我手中,拆城一事,我难以越俎代庖。便是我答应拆城,也只是空口而已。况且,此城本是民间膏脂而成,一旦拆除,又须空耗国力,白白让民间生怨。你” 刘备还未说完,便见邯郸修面上露出难色,但他也无心听其辩解,挥手示意他沉默,接着用果决的语气说:“毋须多言!你且去回禀袁本初,若真想相安无事,不如他撤万人,我便也撤万人,如此各回东西。莫要等到了冬日,两军白白在这里受冻!” 说罢便让邯郸修自行离去了,他转头又对徐庶说:“点检粮草,看还能支持几日,若是袁绍不应允,我们也要做好大战的准备,即使他不应战,我还要示威哩!” 于是汉军大作声势,令旗帜与车队在涿县与营垒之间往来调动,炊具与火营都移到最西面,使炊烟如腾云般缭绕,对岸的袁军也就赫然可见了。但对面的袁军也不甘示弱,出营到岸边操练射箭作为回应,其中有一人箭法格外好,站在西岸射箭,一箭就射中了一名士卒的冠缨,这也颇令汉军钦佩,称呼对面那名神射手叫落缨箭士。 但这股终于要升上来的血气,却与两军的将领无关。不过两日,袁绍又令邯郸修前来传信,他答应说可以不拆易京,但是易京所在本就是冀州之土,大将军既然将易京划给幽州,为展现公允,也当把一县划归冀州才是。 故而袁绍请求将渔阳郡中的泉州县划到渤海郡内。 对于这个请求,众僚佐又是一阵议论,认为是袁绍想占据此城后,与辽西三郡乌桓联络,借此割裂幽州,为来年再犯做准备。有人以为此条件可以接受,也有人以为此条件还是太高,就在刘备犹豫的时候,西京忽然来了诏书。 诏书中说,袁绍已将要求上表朝廷,朝廷以为此情固所应当,可以应允。刘备身为大将军,因先致力于平定乱贼,而非与国家州牧为难,望他速速议和西返。今年霸府之用度,已近百万斛,国力不可浪靡。 刘备见诏书大怒,对着前来传诏的陈群喝道:“长文,这是谁的意思?庭坚也能应允的吗?” 陈群叹气说:“这并非是大兄的意思,是朝中对大将军此行非议甚多,若只是朝中非议都还好,大兄也能拦下来,但此次陛下也怀有不满,与大兄争论了一日,陛下寸步不让。大兄计量现下形势,只能先退再进,所以最后就不署名,令我来传此诏令。没什么法子,大将军还是先退兵吧!” 刘备听罢,面色缓缓沉了下去,他不带感情地说:“长文先出去罢,我一个人想想。” 他随即在帐中枯坐三个时辰,一直到夜幕深深,枭鸟高鸣的时候,他才从营帐中走出,不带起伏地对令兵说:“让姓邯郸的进来。” 火红的灯笼引路下,邯郸修先是忐忑不安地进帐,很快又春风满面的离开,未过多久,汉军士卒皆知将归。 余下的夜里,刘备难以入睡,他只能抽出随身携带的中兴剑,对灯火细看,剑背光亮如境,照亮刘备的双鬓,使他不禁对剑自抚,才发现两鬓已有了几根白发。 刘备这才恍然,原来自己已然三十六了,过往的武人岁月,就像是须臾一箭穿过脑海,使他不禁感慨道:“武人身如刀剑,虽能百辟,但所用非人,亦常有竭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