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刘燮所言,吕蒙与鲁肃之所以会下山斫营,正是打着顺势撤退的主意。他们放火烧鹿角的时候,后队的人已开始陆续撤离八公山,往西南面转进。在那里,寿春水师早已在等待接应,一见他们到来,立刻高举火把。四野火光漫山遍野,连绵不绝,显得异常壮观。 在此守备的黄权见到这幅景象,初时大为惊诧,还以为吴人将在南面开展主攻,当即旗鼓传令,令麾下将士各守阵地严阵以待,他自己则在望楼上眺望敌情。而随着眼前的火光越聚越多,吴人射出的箭矢不增反减,这让黄权也意识到些许不对。但他终究是谨慎之人,哪怕吴人的火把大规模向南转移,他也不敢贸然出兵阻止。等刘燮的军令传来的时候,吕蒙等吴人将领已完全离开八公山,沿着淮河向南面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发白,汉军们依稀能够看见营外的一片狼藉。除去满地的箭矢之外,四处都是夜战时拼杀而死的两军尸体,很多鲜血都已经渗入了土壤,只能看见些许淡漠的红色。除此之外,就是满地无序的脚印和车辙。极目远望,无论是在高山还是在滩涂,吴人的辎重、旗帜完全不见了踪影。 得知吴人已经遁去,黄权向天子请示,是否先派人占据八公山,再分兵去追击。然而刘燮却没有任何再等的雅兴,他回书说:“吴贼苦战一夜,必定疲惫至极,此刻纵马去追,不须片刻便可赶上,尔尔山营,如何能比数万大军!” 两军主将皆被天子驳斥,自然也不敢抗旨,匆匆在营中点齐兵马。此时汉军能战的尚有九万人,能战者约有八万,剩下的皆是受创养伤的伤兵。刘燮留下六千兵力与伤兵守营,余者便随天子倾营而出,骑士乘马,水师浮舟,两军水陆并进,沿淮河直追南下的吴军。 大军出发,过了龙茅顶后,狭隘的山道逐渐变得开阔,抬头看天色,朝阳仍不见踪影,天空云层密布,空气阴沉凝重。再过一处古冢时,雨雾弥漫,从天上飘洒下来细细的雨珠,把骑手们戎服的袖子都润湿了。当地的向导说,那处古冢是古名将廉颇之墓。 踏上行程后,刘燮的怒气已经消了。听闻此地便是廉颇墓,他一时生出些感慨。这位自河北闻名的古之名将,早年屡破齐燕,又南御强秦,后世将其与白起、王翦、李牧并称,可末了却因年迈不被人重用,最后下葬在异国他乡的八公山下。刘燮对郭淮等人说:“我在宫中,太后常常对我感叹,说韶华难留,青春不再,名将又有何不同呢?你们有机会立功,就千万要珍惜才是。” 等过了廉颇墓,就能看见淝水河口了,在那里已经没有欺负的山丘,大地也因此一望无垠,四野更显阴暗苍茫。前军骑士往前探看,只见南边的天边槊戟旗帜如林,从南边的淝水岸边连绵而来,一直延伸到眼前的淝水河口。连忙拨马回来报告说:“贼据占淝水河口列阵,静待合战。” 刘燮得闻后,不禁摩挲双手,对众将笑道:“想背水一战,吴将里不乏胆气啊!”但他随后一转道:“可惜,此刻我占尽天时,怎会给他绝地反击的机会?传令下去,全军固守!等他们开拔,我军再跟进!”汉军即刻沿河列阵,明明是以骑军为前锋,却全然没有准备进攻的征兆。 见此情形,吴军果然迟疑不定,双方对峙一个时辰,却没有发生任何战事。就在他们紧张之际,却愕然发现,汉军后军中升起了杳杳炊烟,原来汉军已开始埋锅造饭了。迟疑片刻后,吴军又重新开拔,一面监视汉军,一面向南沿淝水开进。 而刘燮对此好整以暇,他令全军从容用膳,而黄权等将也明白了皇帝意图,私下议论说:“我军有骑军在此,只要相隔在数里之间,随时都能尾随其后。这就好比一条狼盯着猎物,猎物担惊受怕,如何敢走得快?陛下的策略就好比这漠北苍狼,要在这淝水之畔,将这群贼子拖死累死!” 吴军对此自然也不是没有察觉,他们打算留下朱然一部殿后,其余各部火速行军。但到底也不过是步卒,刚行出数里,便见侧翼有数千汉骑飞快赶上,直趋吴军的左前方。吕蒙等人不敢冒进,只好又令各部列阵防御,以防备侧翼时刻可能出现的袭击,而后稍过片刻,后方汉军又至。 如此一来,吴军行军一日,也不过走了短短三十里,正好与寿春隔河相望。追兵在后,他们没有再入城的想法,而是继续向合肥南行。刘燮也仍旧按此前布置,令汉军始终紧随其后,又不至于接战。两军就这样一直保持十里左右的距离。 走走停停间,又是两日过去了。往年的淮南,此时正是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佳节,可现在却依旧看不见太阳,只有厚重的云层在头顶凝聚,天气变得愈发阴沉,人和铠甲都蒙上了一层青黄的阴影,这是要下大雨的征兆。对吴人来说,这算是一个好消息了,土地泥泞后,或许后面的汉军会因此放弃追逐。 但至少现在,汉军还没有撤退的意思。从追击的第二日开始,侧翼的汉骑就开始频繁遣使向吴军喊话,内容千篇一律,无非是些劝降的话语,此前他们就已说过很多回了。他们说:“诸位将士你们听着,合肥已经被我军周大都督包围了,换句话说,你等归路已被我扼断,再打下去,无非就是全军覆没。你们何苦为孙权卖命呢?只要放下武器,归顺朝廷,天子就既往不咎,给你们放开一条生路!再负隅顽抗下去,又如何挡得住我王师一击?无非是化作泥粉罢了。” 然而他们话音刚落,吴人便以箭矢作为回答。一阵稀疏的箭雨落下,有一人中箭倒地,其余几人则侧身躲避,虽然再没有人受伤,但座下的战马有些恐惧,以至于踏着的马蹄声有些散乱,只是他们还没有离开,仍在原地徘徊。 吴军本来在八公山占尽优势,此时弃山而退,冒雨而行,心中正窝了一肚子火。汉骑的劝降声在他们听来,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反而大声辱骂道:“好男儿交战,从来都是干净利落,哪像你等小儿?战又不战,退又不退?有胆子就来分个生死,何必啰啰嗦嗦?!”说罢又继续放箭,直到汉骑都尽数撤走,他们又发出嘲笑的声音来。这几日下来,吴人们已经沉不住气了。 就在他们嘲笑宣泄的时候,几滴水打在吴人脸上,他们抬起头,积蓄了几日的云层终于开始下雨。骤雨从空中直落而下,雨滴打在将士的铠甲和兜鍪上,发出清浊不一的响声。在这些声音的掩盖下,喧闹声一下子就静了下来,雨水划过众人的脸庞,滴落到泥土里,而后顺着层层叠叠的脚印蜿蜒流入淝水。 但在这片簌簌的寂静之中,似乎又隐藏着什么,孕育着什么,让吴人们忍不住侧耳倾听。就像是一个即将成熟的婴儿,正在酝酿出生后的第一声啼哭。猛然间,马蹄声和歌声一起冲破雨幕,响彻在吴人耳边,前来的汉骑唱的是一首壮怀激烈的北府军歌: “易水过泉州,胡笳边塞京。卧披燕山雪,起照卢龙冰。 置阵千重云,张弦十万骑。走马摇山岳,氛尘白昼昏。 黄鹄志寥廓,曾敌百万兵。暂笑乌桓泪,来日待孟津!” 歌声唱过一遍后,踏雨而来的骑士们连声高呼:“杀!杀!杀!” 在吴人还不能反应的时候,七万汉军已被刘燮分成三路,一路堵截吴军的前军,一路冲击吴军的后阵,一路从侧翼直捣吴军中军。弓弦拉扯声和斫刀的砍击声突兀响彻起来。汉军就如同蓄势已久的狼群,而这几日里,吴人看似愤怒,实际上已完全泄气,即使此前有汉骑前来劝降,他们也并未结阵守御。这导致吴军的阵线极为散乱,几乎瞬间就被冲入的汉骑撕碎了。而他们发起的所谓抵抗,就像血水中打漂的泡沫,渐渐地也终于消失掉了。 唯一幸免于难的只有吴人水师。他们停靠在淝水边,既防御着身后的汉军水师,同时又给河边的同伴做掩护,奈何大雨也遮挡了水师的视线,使他们不敢做随意调动,只能不断向岸上射箭,尽力将逃过来的士卒收拢船上。可朦胧之间,船上的吴人们也能感觉到,岸上的同袍们已是有心无力,溃败难止了。 主持这支水师的乃是吴人老将邓当,他眼看着陆上大军濒临崩溃,面容也变得麻木,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随行的亲信则心中焦急,向他询问说,是否要抛下吕鲁肃两位都督,直接率众逃走。不料邓当却苦笑道:“逃?子明乃我妻弟,我今日弃他而走,世人将如何看我?纵然真逃了,又逃到何处呢?纵使回到江东,也无非是等死罢了。” 说罢,邓当下定决心,即刻遣使向汉军请降。 随着淮南水师倒戈,吴军的最后抵抗也就此消失了。自此,淮南之战以吴军的全面溃败告终。吴人不止丢失了整个淮南,还损失了全国近一半的兵力,江东防御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