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晋安缓缓睁开眼睛,意识将他从了无挂碍的混沌中拽了出来,回忆后知后觉地回到脑海,告诉他他是谁,发生了什么。 屋里很黑,弥漫着一股药味儿,谢晋安平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中透着令人悲哀的迷茫。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也不知道是第几次被推开了。谢晋安没有动,怔怔地看着上面,浑似丢了魂魄。来人步履缓缓,与其说轻缓,不如说不迫。等到他走到谢晋安的床边,谢晋安才出于本能地侧眸,映着刚刚被点起的烛火,南宫瑾言映入了谢晋安的眼帘。 “怎么不杀了我?”沉默了很久,谢晋安凝望着南宫瑾言安静的面庞,终于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是我手下将你从萍兰带到鹤城的,有关你的,他们不能擅自做决定。”南宫瑾言声音平静淡然,一如既往。 谢晋安望着南宫瑾言,忽然想到什么,有一点辛酸,这点辛酸在静默中缓缓荡漾开,化作苦楚,催出潸然泪下的凄楚。 “你很想死么?”南宫瑾言如是问。 谢晋安不答,良久,他瞥过头去,泪水在头枕上晕染开。男儿有泪不轻弹,真疑惑啊,怎么在他面前哭了呢。 南宫瑾言恍若未觉,面对他的回避,南宫瑾言几乎没有什么表面上情绪的波动,起码谢晋安感受不到。 “三省时,你我共事过多年,算是有一些情分在的。”南宫瑾言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他看着谢晋安的后脑勺,继续说道,“当我得知你将萍兰患病百姓送往蛮荒之地,再见到你绑了容栩太子后,你猜我是何感想?” 谢晋安缓缓起身,靠着床背,颓然地叹息一声,道:“你何故将蔑视说得如此……讥讽。” 南宫瑾言轻轻一笑,说道:“人各有各的难处,我蔑视你做什么?” 谢晋安不禁侧眸瞥了眼南宫瑾言,共事时,他就觉得南宫瑾言淡若飘雪时是一个样子,谈笑自若时又是另一个样子了,初见他就是前一个样子,浑身透着股浑然天成的高不可攀,何止疏离,那股沉静平缓的气质简直压得人透不过气,为官时也是这个样子,而他偶然一次见他同商道的巨贾们交谈时,谈笑自若的模样温文尔雅,就似一个清朗俊逸的少公子,唇红齿白的模样很是迷惑人,说话四两拨千斤,那股子华贵清高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游刃有余的锋利。 对于谢晋安脸上令人难堪的泪痕,南宫瑾言恍若未觉,他翘起腿,手臂架在与椅背一体的扶手上,支着下巴,摇了摇头,说道:“只是觉得,像你会做出的事。” 如若南宫瑾言直白地表示他的蔑视,谢晋安倒也不会如此愤懑了,他任门下令时当真是清清白白,怎么就会……像呢? “为什么?”谢晋安问他。 “你太害怕了……”南宫瑾言垂眸,目光落在谢晋安的被褥上,思绪仿佛飘到远方,“似乎……总在竭力规避着什么,有些时候做出的决策,怎么说,都好像是一些情绪过于浓烈而导致的结果,但你素日给我的感觉不是会这样敏锐到奇怪的地步,唯一能解释的,就是你太紧张了,你害怕,所以反复权衡,不能忍受遭遇一丝一毫的扰乱,甚至于肝肠寸断。” 谢晋安掌心微微颤动,这样的失控,他竭力压制了,没想到还是被他察觉了,都没有发现。 “因为害怕,所以脆弱,所以不堪一击。”南宫瑾言眼眸中的轻蔑此时才昭然若揭,那种高不可攀的姿态甚至都令人觉得炫目,“看似为难,看似挣扎,看似痛苦,看似是在斟酌权衡、呕心沥血,实际是畏惧、惊恐,乃至优柔寡断、纰漏陡生。” 南宫瑾言倏地抬眸,如他所料,谢晋安此时在微微颤抖,南宫瑾言继续道:“你太在意你的仕途了,太在意你的百姓了,太害怕失败了,所以你做出了本不该是你做出的蠢事,受制于赤熛侯也好,将百姓运往蛮荒之地,暗自设处所给养也罢,都注定不能如意。” 听到最后一句,谢晋安一愣,他转过头,注视着南宫瑾言,“你知道了?” 南宫瑾言不语。 沉默持续了好久,南宫瑾言起身,没再说任何话,一如他来时那样,安静地离开,门被他推开,一束微弱的光照了进来,谢晋安望着他的背影,脱口而出一句:“等等!” 南宫瑾言停下脚步。 “蛮荒地界的处所我可以交由你管辖!逢钲嵩的事我也可以尽数交代!萍兰我亦可以让你管辖!花家和容栩的事情我也可以提供为你提供帮助!” 南宫瑾言没有回头,谢晋安望着南宫瑾言的背影,接着道:“我知道你要说服容栩国出兵携助天启对抗蛮人,容亓是我弄出来的,我早就走不开身了,我可以跟你一同去容栩。” 南宫瑾言转过头,淡淡道:“蛮荒地界的事,你即便不说,我也会插手,逢钲嵩已经死了,花家、容栩跟你的事情,我也已经大体知晓,你如果愿意说一些细节,我洗耳恭听,花倾觞我可以找到,容栩的事……可以考虑。” 谢晋安呆呆地看着南宫瑾言离开,久久不能平复。他自大斗兽场告别之日起,便做好了南宫瑾言要除掉他的准备,他没有寄希望于南宫瑾言怜悯,只是不曾料到,在真正要痛下杀手时,他竟还愿去仔细查一下。 南宫瑾言出了谢晋安休息的屋子,没走两步,他脚步一顿,四下看了一遍,还未待他自己将人就出来,那人便风度翩翩地出现在一棵杏花树下,抬指拈花,微微侧面,道:“那位姑娘呢?” 南宫瑾言认出了这人是跟北冥幽一起来找他的那个外邦人,他微微蹙眉,没想到这人竟然也不带出来了,他恍惚间记得北冥幽给这个人下了毒,三十六个时辰一次解药,从北冥幽离开萍兰开始早已过了期限,他看起来倒是没有任何异样。 和玉城才不会告诉别人他当时在那小屋子里听到有人喊赶紧收拾离开的消息时有多么心急如焚。被关到小屋里的那几天他一直在苦思冥想,万念俱灰之际,竟从没想过一些粗暴的腰脱方法——反正自己中了毒,何必费那个劲。谁知他一撞门,那门竟如一片薄纸一般开了。 真是高看了他们,都不用他出刀劈砍了。 南宫瑾言不答反问:“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和玉城神秘莫测地一笑,一瞬间,显得无比风雅,“我猜公子是个细心人儿,不妨跟我来。” 南宫瑾言跟着和玉城,走到秋府的马厩里,道:“这一路还要多谢隼隼,我们大漠男儿擅长御马,跟上你们的队伍实在绰绰有余。” 南宫瑾言看着马厩最边儿上那匹小毛驴,他竟然有些印象——曾在萍兰马厩里见过。 “所以说,这一路上,你就是骑着这匹驴子,跟到这里的?” “非也。”和玉城道,“它不是驴子,而是一匹……骡。” 若非南宫瑾言极其有耐心,换作旁人恐怕要给这人胖揍一顿。 但隼隼,的确是头驴。 当初城门紧闭,南宫瑾言也是凭借秋颜竞的信物进城的,逢钲嵩死后,城门勘察才恢复了往常那样,不过这个人长得不似天启人,是重点查验的对象,他要进城,秋府应该接到通报的…… 南宫瑾言微微一笑,说道:“你到底是如何进城是?” 和玉城看了眼南宫瑾言,发现南宫瑾言确实不好糊弄,他抬手干咳一声,道:“我……捡了你们……门人扔掉的服饰,扮作女子,混进去的。” 南宫瑾言不语,已经淡淡地看着他。 “我……天启话怎么讲,勾引了你们大门是看守……”和玉城为难道,“我曾在家乡见过舞姬魅惑人的模样,别无他法,没想到很受用。” 南宫瑾言颔首,倒没表现得太愕然,给和玉城保留了体面,问道:“你如今还活着,想必已经知晓当初那位姑娘并未给你喂下什么毒药,为何还要找她?” 和玉城闭了闭眼睛,很苦恼地叹了口气,道:“是她将我从家乡带来的,她要承担她的使命。” “……” “她要将我带回家乡。” 南宫瑾言眸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开口问道:“你的家乡在何处?” 和玉城道:“剌茨国万象城。” 南宫瑾言若有所思地颔首,道:“她为何要将你带在身边?” 和玉城捏了捏眉心,道:“我如何知晓?我听闻天启人喜好异域女子,想必她也是同样的想法。” 南宫瑾言忍俊不禁,淡笑道:“那我带你去找他,好不好?” 和玉城眼睛一亮,施了个剌茨的致谢礼,道:“多谢你了!” 话落,他犹豫一下,说道:“不过……等我一下!” 和玉城凭借他大漠无与伦比的轻功,跳入马厩,跨上隼隼,宛若骑着汗血宝马,撞开马厩,在隼隼继续发起冲刺之时,他悍然勒紧缰绳,隼隼载着他高傲无比地在南宫瑾言面前从容踏步。和玉城微微颔首,俯视南宫瑾言,眸光中带着来自大漠的迫切与热烈,道:“可以了。” 一阵微风缓缓吹过,清风拂过南宫瑾言优美的发丝。不知为何,南宫瑾言觉得有些许地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