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伯那张满是沟壑的脸上露出了纯朴的笑容:“哦,昨晚不是进了贼吗?大少爷带着人到紫林居抓贼,我就怕那些不懂事的侍卫踩了我的花,这才赶早来看看。一看果然如此,种雪脂的这块地都被踩实了。” “怪不得婶婶家的花都这么好,原来是摊上了孙伯这样的花把势。人家说,种花的人越关心花,这花就长得越好,花也是会喜欢人和讨厌人的。” “嘿嘿,大少奶奶说的真玄乎,要不,你先到别处逛逛,我这都是泥,怕沾了大少奶奶的衣服。” 我摇摇头,同情地走到一株雪脂前,慢慢蹲下,用手指抚了抚一片玉琢似的花叶:“可不知孙伯听过没有,花有感情,自然也会懂得痛苦。我就听过一个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少年将军和敌国大夫的女儿倾心相爱,却被世人所不容。两人私奔,被逼至山崖,跳崖身死。这对情侣的精魂化成了一种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共生花,叶相依,根相缠。不过若是有人将其中一株花拔去,另一株花就会伤心至极,失掉所有的色彩。在夜晚对着寂寞的夜空哀鸣,思念自己的爱人,直至死去。” 一阵清风拂过,我手边的那株雪脂轻轻地震动了一下。 孙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大少奶奶,你们主子说的话就是不一样。花就是花,哪里知道什么感情啊爱人的。施点肥它就长得快,除点杂草花朵就开得大,艳阳天就多浇点水。” 风突然大了起来,将院子里的花吹得左右乱摆,还将不远处的月季花瓣卷了过来,红的白的黄的,漫天飞舞。我站起身,放任让长长的粉色团花水袖和头发追逐着那些花瓣,在空中优雅地游动着:“孙伯,你看,你说这种话,你种的花花草草都不高兴了呢。” 孙伯不知该怎么回答我那奇怪的话,只好尴尬地笑着:“呵呵呵呵,大少奶奶,起风了,回去吧,别着凉。” 我摇摇头,伸手抓住了一片正在空中飞翔的白玉色花瓣,慢慢地凑到鼻子边闻了闻,然后叹叹气说道:“不行,我还不能回去。爱人分离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也该让这里的雪脂和她的夫君团聚了。她本来是一个善良的女子,孙伯你何苦让她杀人呢?” 风更大了,竟硬生生地将有些雪脂花瓣从完好无损的花朵上摘了下来,再嚣张的将它们卷上天空,如同在秋月里下起了鹅毛大雪。 孙伯脸上的笑僵住了:“大少奶奶,您这话什么意思啊?” 我又叹了口气:“对夜孤鸣时,雪脂会放出一种毒气,人闻一点并无大碍,可若是天长日久地闻着,便会至疯至死。孙伯,你对婶婶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下此毒手?” 孙伯吓得赶紧跪在地上摆手:“哎呀,大少奶奶,我不知道这花这么可怕啊。这花种是我在一个游民手里买的,买的时候就像两个连在一起的蒜瓣。他告诉我如果掰去其中一个花芽种植,便会种出天下绝无仅有的奇花,我一试果然如此。我真的不知道这花有毒啊,毕竟种了它这多年都没出过什么问题啊大少奶奶,”他咚咚咚地磕起头来,老态龙钟的样子让我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我一辈子都在帮百里家干活,怎么会害百里家的人呢?” 这时,不远处诵经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一个面容模糊,穿蓝色男装的人。他步履轻盈,身体单薄,像羽毛一般,朝我们慢慢地飘了过来。 我又找回了自信,用下巴指了指那个神秘人,微微一笑:“孙伯,你天天在这后院照顾花草,不知道看到了多少回这种事情,怎么会不知道这种花有毒呢?” 孙伯见状,也不假哭了,他拉起袖子擦了擦眼睛,从容不迫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佝偻着的腰也挺得直直的,和刚才判若两人。 只见那个蓝衣男人越来越近,样子也渐渐清晰了。和我想的一样,那人紧闭着双眼,脸上敷着一层厚厚的粉,连眉毛嘴唇都盖住了,只留下两个鼻孔和那条嘴巴缝。所以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没有脸一样。虽然他没有睁眼,但令人惊奇的是她也没有撞着任何东西,畅通无阻地在路上走着。走到我和孙伯中间时,他停住了。 她抖了抖袖子,将脸对着我,一拱手,用一道类似京剧小生的语调说道:“娘子,你看这片花,哇呀呀呀呀呀呀,美哉美哉。”那声音粗犷沙哑,完全听不出是一个女子发出来的,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接着,她又转身对着孙伯,翘着兰花指,用娇 媚的花旦声说道:“官人,你多日不归,奴家甚是想念。几乎要忘了官人模样,今日官人归来,夸花不夸人,奴家锵锵锵锵有,脾气,鸟——”说着,她蹙眉微蹲,双臂外摆,做出了一个伤心欲绝的姿势。 然后,她立刻站起身,焦急地对着眼前的空气伸出双手,像是要扶那个虚无的娘子:“吾爱,罪过,锵锵锵锵,罪过也。小生,赔罪鸟——”说着就要跪下。 眨眼的功夫她又变回了花旦,转过身,微微一蹲,像是扶住了正要下跪的丈夫:“莫要跪,你今日回来,其实我已无怨鸟,你随我去看荷花吧。” 瞬间她又转到了男人的角色,转身对着空气一拱手:“遵娘子号令。”接着,他伸手,像是搂住了谁的腰,足尖轻点,越过围墙,飞了出去。 等这出人与鬼共同演出的诡异独角戏结束后,我的每一个毛细孔都冒着凉飕飕的寒气,胃里也阵阵泛酸。 看来婶婶已经中毒很深了,我听飞墨说过婶婶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从来没有练过武功。但人的很多潜能是无限的,这么高的围墙,处于魂游状态的她竟然一下子就跃了出去,又厉害又可怕。 我忍住吐意,敛眉:“孙伯,为什么?不觉得太狠吗?” 孙伯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摇了摇头:“大少奶奶,其实我这个年纪已经到了能安享天年的时候,要不是因为我女儿,我也不会对苏夫人下手,是她先狠的。” 我两手相握,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些在天上自由翱翔的花瓣,听他继续说下去。 “百里家还没发达的时候,我们孙家就在百里家帮工,我女儿香草也出身在百里家。我和老婆子,还有香草,尽心尽力地服侍着苏夫人,从来都没有怠慢。”说到这,孙伯的眼睛里又蓄满了泪水,“几年前,我的女儿和柴房的一个小厮好上了,两人相会时不慎被苏夫人的丫鬟撞见。苏夫人说他们私定终生败坏人伦,不仅把那小厮拉到风城卖掉,还将我的女儿打发出门,配给了另一个小子。我女儿跪求无果,在出阁的那天悬梁自尽,不久老婆子也跟着去了。”说到这,他捶胸顿足,仰天长嚎,“我真悔,当时怎么就帮着那妇人骂我的女儿呢?我真悔啊,香草,我的香草,爹错了……” 虽然我同情他,但我还是不得不打断了他:“孙伯,飞源在哪?如果他没事,百里家不会太为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