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毗夜离去的时候没有同媚姬打招呼,媚姬却追着叫住毗夜。毗夜不停步,她就跨过来,站在他前面伸双臂拦住他,不让他走。 她问出心中的疑惑:“师傅,为何我还未脱形?” 繁华岛上多沙,毗夜的脚步稍移,就能看见退出一个半月形的痕迹。 他平静地告诉媚姬:“快了。” 毗夜去灵山,拜见如来。 他盘膝坐在蒲团上,闭目问佛祖:“弟子识得一位善女子,她苦苦陷于一具胚形中无法挣脱。我佛慈悲,普度众生,弟子想问如何才能救得她出苦海?” “若夫天宫,依幻力而建铸;琼林宝树,依幻力而敷荣;铁床铜柱,依幻力而施设;鳞甲羽毛,依幻力而飞潜。”如来的回答一如既往似是而非。 也许说得越玄乎,才会更令人神往;也许说得越需要回味,人回味完才会顿首臣服。 如来此番言论,无非是要告诉毗夜,莫要执念,他所看见了一切都是幻想。 但是如来这种话连媚君都不信,毗夜会信吗? 毗夜睁开眼,望着如来。接着他站起身,跪下去。 “我佛,求你给她脱形。”毗夜双膝跪在蒲团上,是真的开口讲了一个“求”字。 “蝉于茧中,褪成蝴蝶。卵生蛋内,出壳为雉。”如来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便是答应了。 如来起手,探向身}下宝座,摘一瓣莲花。莲花迎风缩小,由扁到圆,变作类普通鸡蛋的一只壳,托在掌心。 如来将蛋壳递给毗夜:“此物可为她脱形。可是……”如来话锋一转:“爱为众生障、为覆、为闭、为塞、为狗肠、为乱草。” 毗夜居然在这个时候微笑了一下:佛祖意思大抵是劝诫他佛家弟子,要六根清净。 殊不知他就是六根不净才来做佛家弟子的。 毗夜也不仰视,亦不低头,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和表情问如来:“我佛希望弟子如何做?” 如来话若雷音,传响整座灵山:“若知所爱者,不于彼生爱。彼此无所有,他人莫能说。脱形之后,她再一世新生,便是她自己的造化。她要如何,你须任她,随她,莫要插手,莫要再管。” 他叫毗夜莫再爱了。 因爱一念成魔,是佛祖也无法遏止的劫难。 毗夜听闻,眨了眨眼帘,应声道:“好。” “修佛有数戒,当头不可破者便是色戒。”如来把话说穿:“她破壳之日,便能脱形完全自主。然则……这一具新生躯体,你是不能再碰。” 毗夜波澜不惊,只问自己想问的:“若碰如何?” “若碰……”如来说:“身魂化为佛法金光。” “若她下一世能平安不死,弟子决计不会破戒。”毗夜很干脆地就答应了。 媚姬不死,他不破戒。 她要是快死了,那他便也是快死了。既然都快死了,还在乎什么身魂淫灭? 若真有那一日到来,他先破肉戒酒戒,再破色戒,最后破杀戒:杀人、杀妖、还杀…… 毗夜捧着蛋壳去繁华岛,告诉媚姬这个蛋壳远胜过白玉佛千倍万倍,能立马助她脱形。 毗夜甚至很多话地向她详叙了如何使用这个蛋壳。 媚姬只问了一句:“师傅,我破壳之日,你还会记得我吗?” “不会。”毗夜果断回答。 媚姬立刻追问一句:“那我还会记得你吗?” “不会。”毗夜两次的回答语气一样平静,声音一样冰冷,令人产生错觉,仿佛他只回答过一次。 媚姬顷刻间就哭了。 毗夜却手一抹,从媚姬项间收走白玉佛佩,给她三天时间想清楚。 毗夜无情的离开了,大名王却是有情心疼。王爷守在媚姬身边,不住地劝她别哭了,别哭了。 媚姬却依旧哭个不停,反正这一世也没有多少时间了,索性将剩下的泪全部流干。 她一直哭到三天后毗夜回来,仍是在哭,哭着问他:“白玉佛佩你没有带来吗?” “没有。”毗夜毫无情意地冷冷回答:“佛祖慈悲,予你入壳脱形。白玉佛再无作用,你即将与贫僧再无纠葛,又何必徒扯些牵挂!” “别哭,别哭。白玉佛我好好收在府中了,你放心。”大名王忍不下心,不住地在媚姬身边哄她。 媚姬越哭越大声,眼泪奔腾,哭到不能自己。 她忽然听见毗夜在她身后对大名王说话:“我佛慈悲,回头是岸。大名王既有心悔改,弃恶从善,望能坚持至超脱之日。” “一定一定,圣僧放心,本王自不会再碰媚姬的身子,定好好抚养她长大。” “咄!她不是她!出壳之后不可再唤她的人偶名!”毗夜呵斥大名王。 他称她什么?他称她是人偶。 媚姬的“心”瞬间就冻僵了。 “一定一定,本王会给她另起新名,不会再叫她凤炼媚。不知圣僧……有没有想到给她起个什么名字?” “她新生后要叫什么名字,又与贫僧何干!” 媚姬虽是背对着毗夜的,但她能听清:他的话好冰冷啊…… 媚姬吸了吸鼻子,不再犹豫地钻进一个正逐渐合上的巨大蛋壳,没有一次回头看身后的两个男人。 毗夜注视着蛋壳完全合上,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合上了。 不是他要对媚姬冷漠,是未在脱形之前,他不敢轻举妄动。 毗夜答应过如来,须任她,随她,莫要插手,莫要再管。 毗夜深知,自己只要对媚姬显出一丝情意,就是洪水决堤,他会控制不住,全部流露出来。对她好,对她再好,对她更好。 而后功亏一篑。 于是毗夜只能忍。 第三个十年,毗夜煎熬修佛的第三步:忍辱。 媚姬在蛋壳内孵化了几年,方才破壳新生。这几年毗夜一直守在蛋壳旁边,不离左右,但他隐没了自己的身躯,大名王瞧不见他,媚姬更瞧不见他。 媚姬破壳而出,成为南缇的那一刻,她的确是完全脱形重生,拥有一颗完整的心,拥有不会再被任何人所控制的三魂七魄。 南缇不再是躯壳,不再是人偶了。 但是毗夜意外却又不意外的发现,他原本注入媚君体内的那那九分之四功力,在媚君新生为南缇的时候,不见了。 这九分之四功力消失得不着一点痕迹。 毗夜想想,很快无须怀疑的完全肯定:他的这些功力,是被蛋壳的主人吸走了。 毗夜在繁华岛上安了家,每日一半的时间用来修习精进和禅定,另外一半时间会在岛上四处走动。 但是没有一位岛民能瞧见他,南缇也瞧不见。 小南缇喜欢光着脚丫子在沙滩上奔跑,毗夜就跟她一起并肩走。南缇看不见他,有时候兴奋了一只手臂挥过来,刚好硬梆梆打在他胸口上,他疼她不疼。 毗夜在永远透明且无法触摸的空气中注视着南缇长大。 注视她喜欢上了同岛的,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