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羡羽手上犹举着金盏,她微垂眼帘,头有点昏,人也有点迷糊,没有斟酌就旋即开口:“‘以疏治水’当然是禹帝之法,但却不似尚书你,将水疏往黎民百姓的住处。” 这个工部尚书成羡羽是认识的,他是殷朝的旧臣,并无多大才干,却两朝都能混得风生水起。也正因此,成羡羽回他的时候,才稍稍显得有些不客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又莫不相同,百姓们无论居于何处,皆是陛下的子民。何以重要城镇百姓的命就贵,而人口不多城镇百姓的命就轻贱了?就要掘堤毁家,千里波涛浑黄?” 成羡羽每每喝上了酒就很难停下来,这次也不例外,一个多时辰她就已经饮了不少,人虽没醉,酒意却上了面颊。方才指责工部尚书,盈眸如烟似熳一瞥,衬着她带有酒意的粉面桃腮,不由更显得与乌压压一片的男人不同。 工部尚书抽了抽嘴角,回道:“武将不管文职,既然成将军非要越过来管你不熟悉的工事,那老夫也就擦嘴一句,问问成将军,你在北疆孤身丢下的数万吾常子弟兵,他们的命是贵呢,还是贱呢?” “好了,好了,今日上林开宴,朕是要款待狄国贵客,不是要在这里上朝。”坐在最上首的皇帝突然说:“诸位爱卿不妨把酒言欢,静待狄客的到来。” 皇帝含笑一说,看似宽正随意,工部尚书却不敢再言,朝皇帝恭敬地拱了拱身,自己回到了座位。 宴席上的诸臣也不再议论国事,而是互相间聊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谈笑风生。 成羡羽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徐徐将一盏美酒饮尽。 席间没有大而响亮的声音,但是不乏诸臣间的窃窃私语,大多数私语同成羡羽无关,但有几位殷朝旧臣聊得却是她。 几位大人压低了声音,已近轻不可闻,奈何成羡羽内力不错,尽数听进耳中。 几位大人说成羡羽美酒频斟,身后又是菊桂竞芳,俨然是居首之态。她兵权在握,昨日带兵围剿轩辕府,京师何人不知?现在成羡羽又开始涉及文政,只怕帝师慑国,阳消阴长的景象又要重现了。 成羡羽听完又喝了一盏酒。她不发表意见,因为席间有人比她内力更深。 成羡羽深深自责:方才失言干涉工部尚书起奏,她真是昏了头了! “狄国使节到--” “狄国使节到--” 两排内侍齐宣,上林苑里奏起了礼乐,成羡羽放下酒盏,就望见了被众人拥簇着走在最前面的熟悉身影。 穆七数日不见,此时冉冉向她行来。 这是成羡羽首次见到着狄族华服,按狄族风俗盛装打扮的穆七。 穆七被诸多狄人拥簇着,他的脸上没有掩上任何红斑,第一次向世人展现了自己的原貌。穆七将头发全部梳了起来,只留左右耳际两缕发丝垂至胸前,露出干干净净的额头。他右耳无饰,左耳上却带了一只晶亮偌大的耳钉。耳钉别致地做成了一只匍匐着的豹子模样,银色钻石嵌出的豹身,豹斑用黑曜石镶嵌,豹子机警的眼睛则是两颗绿宝石。 穆七又遵从狄国皇族男子出席祭天、朝拜等重大仪式时的风俗,用朱砂在两边眼角各抹了一抹红。 这两抹赤红妖冶异常,在整个上林苑里显得突兀而醒目。 常国诸臣一时皆紧锁穆七注视,目光收都收不回来。狄国使节的姿容太盛,整个上林宴……似乎只有容貌出色的皇帝陛下方能堪比。 但若将上林宴里姿容最出色的两位男子一细比,却会很快发现他们的俊容完全不同。 皇帝陛下的“俊”是“俊朗”,他的五官是和煦的、收敛的,给人暖如春}日的感觉。而相比之下,狄国使节的五官就明显太过于有棱角,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不仅眼窝异于汉人的深邃,瞳眸更呈现出席间大多数人不曾见过的褐色,既刺目又吸引人。 穆七的“俊”是“俊美”,美得飞扬张狂不知收敛,仿佛要把周遭一切的光彩都慑吸过来,世间万物都镇不住他。 连乔南也凝视了穆七一番,手转着酒盏,对身边的成羡羽叹道:“没想到番邦也有这等风}流人物,只做区区使节,真是可惜了,可惜了。” 成羡羽听着乔南的赞叹,想笑又不敢笑,她心里替穆七既高兴又担心。 “狄人穆七,拜见陛下。”狄使身子转到正中,向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微微鞠了一躬,算是行礼。 宴上常国官吏,闻声禁不住皆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次狄使觐见,并没有按照旧例,说“拜见上国皇帝陛下”。狄使不仅言语不恭,连行礼也没有施行跪拜,竟用傲慢随意的一个鞠躬代替。 而且,这次来的使节,竟是曾经攻占整座京师,包括这个上林苑的蔷薇煞星穆七! 诸位臣子间便禁不住交头接耳,低声互问:这么大来头的狄使,为何陛下竟没有事先告知? 众臣便又陆续向上首皇帝恭敬望去。 皇帝迎着众臣的目光,将上林宴上千官从左自右扫了一眼,又看向穆七。 皇帝漾开了嘴角弧痕,极和善地问:“朕久闻七殿下‘蔷薇将军’的雅名,缘何今日谋面,却不见‘蔷薇’?” “哈哈哈!”穆七竟公然对着皇帝大笑,双手抱成拳,有力地一拱,嗓音浑厚且富有磁性:“托庇长生天的福泽,将‘蔷薇’一朵不剩的带走,令穆七肤上多年旧疾得以痊愈。” “呵呵。”皇帝也笑:“必定是常狄二国结为世代友好,天下太平,昌荣盛世,上天才会赐下这等福泽。” 皇帝摆摆手,旋即有内侍端出数盘珍宝。 “朕这里迟一步恭喜七殿下了。”皇帝右手掌心朝上,向着底下穆七一指,示意内侍们将珍宝赐给穆七:“令带朕向你父王问好,愿今后我常狄二国能殷勤通使,享永世昌平。” 穆七又拱拱手,算是谢恩了。 他口中笑道:“既然两国结为友邦,殷勤通使本是应该。” “是了。”皇帝坐在龙椅上颔首:“朕未曾料到,你父王竟是派七殿下亲来出使,相较贵国殷勤诚意,朕……朕真是惭愧。”皇帝摇摇头,眉眼都是随和的笑,仿佛跟穆七似多年相交的好友:“下月初一,朕就会派使节回访贵国。” 穆七笑笑,回皇帝道:“其实父王这次之所以派我亲自出使,是因为有一事关系到穆七的终身幸福。” 上首的皇帝挑了挑眉毛,含笑不语。 穆七径直迎着皇帝的笑,先向皇帝鞠了一躬。这次他恭敬地将头弯到了与腰平齐,而后直起身子,同皇帝对视道,右手起誓般放在左侧胸口:“我这次前来京师,带着我父王的一项心愿,他希望贵国能够同我国结为姻亲,将两国的情谊世世代代传下去,源远流长。前几日我的属下给陛下送去的八箱首饰,亦是穆七的聘礼。” 成羡羽不便多看穆七,只能用耳将穆七的话全听在心中,时而想展颜时而欲蹙眉,却又全部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