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睡不了,不如叫他来天南海北的聊一聊。 “好!”陈步元抱拳答应道,穿好长袍,拾起白虎刀便坐了过来。 她一开始想同他说些做媒遇到的种种杂事闲言,诸如哪家小娘子如何如何,哪家公子是怎样怎样的奇人,传闻哪家哪家有什么古怪嗜好,她自己讲得乐不可支,可这陈步元听了,却是一笑不笑,反倒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该把你那头‘牛’牵来……”辛大露抱怨道。没人响应,她自说自话,极是无趣。 “为何?”陈步元紧闭了这么长时间的嘴巴,终是开口。 “因为那样小的就可以对牛弹琴了。”辛大露皱起眉头,翻眼瞪他,这木头石头一般的陈步元! 陈步元想了一会,明白她这是怨言,便半是解释半是劝诫地开口:“辛姑娘,在下不是牛,你方才讲的,我字字都认真听了。只是陈某从来觉得,不该背后议人长短,将此以为乐事,更何况,你说的那些事,很多都是道听途说,难免无心做了信谣传谣之人……” 他这么一说,到真说得辛大露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细细想了会,自己这做人,倒还真是东家长西家短。 “喋喋不休,习武的汉子,到来装甚么迂腐先生!”虽然心里觉得陈步元有理,辛大露嘴上却还是习惯性驳斥他,似乎她一次不同他针锋相对,便不舒服。 “哦……”陈步元先是停了话题,既而忽然重重将刀猛地一横:“陈步元的确是习武的汉子!” 辛大露“噗嗤”就笑出了声,最喜看他呆里傻气的样子,平日里逗嘴,就这点乐趣。 就这点乐趣,快乐得大过天。 “辛姑娘,不如来说点别的。”陈步元竟然开口先提,而后竟似三伏天里的长江水,滔滔奔流不绝。他同她讲名山大川,神采飞扬;他同她讲名剑风流,凌云写意;他同她讲战场厮杀,热血激昂。讲到奸臣佞党晦暗官家,他横眉竖眼,暴跳如雷。可待讲到岳武穆、韩世忠、孟珙、吴玠这些当世的名将,他却是言语敬重,心甘情愿地俯首。最后,说到如今锦绣山河半残半缺,蒙人虎视嚣张,陈步元便抿紧了双唇,似有满腔的悲愤无处可说……他猛地立起,起手拔刀出鞘,引得朔光幽腾,寒芒萧飒。 他旋即舞起刀来。 陈步元的刀法,和他的人一样,不识韬晦,干脆而不犹豫,招招直接,毫无修饰。犹如雷霆震怒,仿佛呼啸声里一招就能斩敌,而后喷飞的鲜血淋落痛快。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陈步元一边舞,一边诵起词来,语气同他的刀法一般,既刚硬又顺畅: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三丈月光,一地清辉。在这皎洁的明月之下,他墨青色的长衣,身姿飘逸恍如墨汁淋漓的狂草。宝刀昭昭,端是配得主人。 《破阵子》尽,刀亦舞完。 “这首稼轩词,陈某甚是喜爱。”舞了这么长时间的刀,他连气也不喘一喘,字字还是那么铿锵有力:“只除了最后一句,大扫了意气!迟暮之意,让人心头不痛快!” 辛大露不觉莞尔,这陈步元说呆说傻,说是个木头石头,此时喜怒痴狂却又尽皆流露,真性真情犹带着三分侠客脾性,一不负青天,二无愧本心。 在这一刹那,辛大露恍惚对他生出一种一世潇洒的错觉。 也许,这样的男子,才值得自己倾心追寻?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唬到。他是门第显赫,少年英武的陈四公子;她是出生不堪,卑民草芥的官媒辛大露,怎么想怎么不般配。更何况,就算两不情愿,他也迟早是要娶贾客珠的…… 再更何况,他陈步元,并不一定在意自己辛大露。 还是不要再想了,她早就怕了单相思…… 辛大露是个心内灵活的人,于“情”字之上,早就不再执拗。这心思转念来,转念就看开:还是没心没肺做媒婆来得自在。如今,她要吃穿有吃穿,要人脉有人脉。以后,要真嫁人,一定还是照她娘的遗言,正正经经说一门人家,不是做官的,不是富贵的,不是太学生,样样门当户对…… 她明明是自己在心底乱想,可拿眼看着身边的壮汉,却还是有一种淡淡的怅然。 于是,她便怅然道:“四公子,等我们过几日到了青山矾,上完了坟,还是打原路回去吧……” 她见他回转头,怔怔地看着她,便朝他点点头,肯定地说道:“小的打算还是……替那善老爷说媒。” 本来一直犟着不肯改的事儿,突然就自己先松了口。 陈步元还是怔怔地看着她,从额头,到眼睛,再到鼻子,嘴巴,下巴……一路若有所思地看下来,轻轻答了一个字,却是极其清晰:“好。” “我给你再讲个故事……”辛大露见他微微皱眉,便同他解释,这次不再是别人的流言蜚语:“是小的自个的故事,例如,四公子,你可知道为何我要叫辛大露吗?” 陈步元自然摇头不知,于是她便同他讲爹娘相识,自己出生,打小的糗事。她似是天马行空,想到哪就说到哪,却于随意中隐去了爹娘不和,家中变故,只提诸般趣事,逗得自己同陈步元都是哈哈大笑。 “那我也给你讲个故事……”陈步元乐呵呵也同她讲起自己的小时候,他小时候,就是个傻小子…… 两人越讲越精神,待到后来,说到打小喜欢吃什么,钟意玩甚么,竟是不谋而合。心意相通,便是愈发兴奋,四目相对处尽是激动。 突然,陈步元纵身翻了个跟头,去到树丛那边。 “四公子,小心。”辛大露耳边隐隐听得微风轻吹,沙沙作响,怕那树丛里又有什么猛兽,情不自禁就说出了口。 陈步元却是笑出了声,她看他身影,像是起手往胸口一抓,扯下了什么东西。再看时,他已是纵身跃回了跟前,蹲□摊开手来,但见并不白皙的掌心之上,两片树叶,郁郁苍翠。 莫非他要同她吹叶子?辛大露不敢肯定,疑疑迟迟拿手去碰,拾了过来。陈步元见她疑惑,反倒勾起嘴角,自先将叶子放在两唇之间,却并不完全接触,似隔着几厘的距离,但听得气声先出,而后悠扬之声便好似竹笛,如慕如诉。 他边吹边瞧着辛大露,双眉带笑,眼波流转。 辛大露便也笑着吹起了叶子,她气稍若,吹出的声音也轻快婉转些,较之陈步元,到有一份不一样的动听。 这两缕乐音,一阳一阴,一刚一柔,一扬一抑,配合得如此流畅,相缠相绕似由心发,就好像春日原野上的两匹骏马,同驰骋那望也望不尽的绿草如茵。又好似夜里沧海中的两只行船,共驶过那起起又伏伏的波涛。最后这草原大海尽皆散去,复还归一轮山中明月,寂寂相照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