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看着乌压压的人群入潮水一样挤在轮船公司办公室的门前,他心头闪过一个不好的预感,可又命令着自己千万不要往那个地方去想。太平轮出事……一艘在海上航行的船,如果说是出事,那么不是搁浅,就是沉没。如果只是搁浅,情况倒还不算严重,可如果要是沉没的话…… 黑皮想到这里,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浑身的鸡皮疙瘩不由自主的都立了起来,头皮一阵阵的发麻。他使劲的甩了甩头,用力一拍自己的脑门,大声的对自己说: “蠢东西啊蠢东西!太平轮怎么可能沉没?!那可是豪华客轮,在海上来来回回的开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出过事,这次一定也不会有事的。” 他看了看西沉的夕阳,终于决定,还是先回军营去,把情况告诉老大,明天他再过来等消息。到底太平轮出了什么事情,明天就能知道了。打定主意的黑皮,快步朝着码头外停着的吉普车走去。坐上车,他一脚踩下离合器,飞快的朝着军营驶去。 狄尔森听完黑皮的说辞,一颗心顿时咯噔往下一沉,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嘴唇抿得紧紧的,好半天都没有说话。黑皮瞄了瞄了他的神色,心知他也一定很担心嫂子和孩子的安危,舔了舔嘴唇,想了半天,这才呐呐的说道: “老大,没事啦!太平轮在海上跑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出过事的。共,产党还没过江呢,吴淞口那儿还有我们自己的军舰,太平轮从上海到基隆,一路上都很安全。这些天,又不是台风期,海面上风平浪静的,好好的船,怎么会出事呢?大概是那船上的无线电系统出了故障,一时联系不上罢了。明天我再去码头等等看,没准一到那儿,就看见大船进港了呢?” 黑皮的话未尝没有道理,狄尔森心里也知道。可是,他坐在那儿,心里还是乱成一团,有些发慌。他抬眼看着满桌子早已冷透了的丰盛饭菜,心在胸膛里突突的直跳,跳得他坐立不安。他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的走了几圈,一遍遍的在心里默默念道: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她们明天就会回来了,明天就到了。” 可是,越念,他心里慌得越厉害。越念,只觉得脑海里的冷静正在被这种磨人的等待消耗殆尽。在战场上,他可以连续十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的趴在战壕里等敌人出现。在军中,打起仗来他耐得住性子,经得了等待,是出了名的冷静理智。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向来颇为自傲的冷静、理智仿佛都消失了,在这里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被火烧灼一般,令他焦躁不安。 过了好半晌,他才勉强压住了自己心里那股不断变大的不祥阴云,压低了嗓子对黑皮道: “明天你再去码头听听消息,一有情况,立刻回来告诉我。” “放心吧老大,包在我身上!” 黑皮看着狄尔森凝重的表情,大力的点点头,然后默默的将满桌子的菜都收了起来,放进了橱柜里,转头笑着对狄尔森道: “这些菜到明天就成隔夜菜了,味道不行。老大你放心,明天嫂子她们到了,我再让厨子重新烧一桌好菜,给她们接风!” 狄尔森沉默着看着黑皮手脚麻利的将他精心准备了一上午的丰盛饭菜一碟一碟的放进橱柜,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在心中默默的道: “明天她们就到了,明天她们就到了……” 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七日,农历除夕前夜,晚十一时三刻许,太平轮与建元轮在浙江舟山群岛附近的海面上相撞沉没。船上搭载的近千名乘客遇难,生还者不到四十人…… 太平轮出事的确切消息,在出事后的第三天,见诸在上海与台湾等地各大报纸的头版上。这个如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一经正式公布,顿时举国震惊,在上海、台湾两地更是引起了如大地震一般的震动。不仅仅因为这次事故导致死亡的人数前所未有,更因为这条太平轮上搭载着太多当局重要的人物和当局准备运往台湾的重要物事。 许多个家庭在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支离破碎;许多人的生命在一夕之间阴阳两隔;还有更多的人的命运因此而改变了应有的轨迹……无数在一夜之间失去亲人、爱人与朋友的人们,不得不在新年到来的时刻,迎接这样一个惨痛的时刻。 还来不及擦干眼泪的人们等在报社的门口,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等待着公布最新的生还者名单;人们运用一切能够想到的办法,发动了一切能够发动的人和物,重金搜寻海面上最后的生还者、遇难者的遗体和遗物;人们期盼着那些被列在死亡名单上的亲人们,朋友们,并没有真的死去,只是他们被冲到了舟山无数的小岛中的一个,他们都还活着,只是还没有被找到…… 韩婉婷在家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背后的冷汗顿时冒了出来。怎么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怎么会?本来她就是要坐这班船去台湾的,没想到,它竟然在刚出吴淞口没多久就沉没了!那,那不就意味着,原来要坐这艘船的她们都幸运的逃过了一个死劫?! 想到这里,她额头上的汗不禁涔涔的从额角滑落。她咽了口唾沫,看着身边还在熟睡的小宇,一下子扑到了他的身边,抓起了他的小手,轻轻的握在手中,忍不住亲了又亲。是的,小宇是她们的大恩人!是小宇救了她们啊! 如果不是小宇的突然发病,她们这些人大约全都和那艘船上近千的旅客一样,葬身在冰冷大海之中!此生,她将再也无法见到深爱的丈夫,她的女儿也将永远见不到最爱她的爸爸。她将要带着对无数人的思念与愧疚从此长眠于海底! 那天她和忠叔一起匆匆下船,坐车送小宇去医院。接治的医生诊断,小宇得的其实不是绞肠痧,只是急性阑尾炎,不用开刀,只要挂瓶药水,打个针,吃点药,多休息几天就可以恢复健康。当时,她总算松了一口气,却不料,等她回到家,竟然见到家里一屋子的人。本来该去台湾的人,全都没有上船,一个个的都跑了回来。 思平早已经在念卿的臂弯里睡得又香又沉,秀云一脸的愧色,何妈则是满脸的惋惜。等她在三个人的话语中将前因后果都弄明白了之后,倒不觉得生气,只是有些哭笑不得。原本只想着那次的错过,又要过上许多时候才能再见到逸之了。那时,她哪里会想到,她们无奈的错过了船期,浪费了金钱,却幸运的躲过了大劫! “妈妈……” 身后传来思平含混不清的叫声,她回过头去,就见念卿拉着刚睡醒,还睡眼惺忪揉着眼睛的思平,正站在房门口。看着两个孩子,看着他们鲜活的在自己的眼前,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劫后余生的大幸让她禁不住跑过去,紧紧的抱住了他们的身体,眼泪止不住的从脸上滑落。 她抱着思平柔软而幼小的身体,闻着她身上的奶香,一阵阵可能曾经失去孩子的后怕让她将孩子的身体越抱越紧。小家伙哪里知道此刻她母亲此刻激动的心情,只是被母亲过大的手劲勒得很是不舒服。于是她“嗯嗯”的轻声叫着,扭动着身体,挣扎着,不断的朝念卿的身后躲去,想要挣脱母亲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