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我的阿根后来死在了缅甸。这是我第一次失去亲如手足的兄弟,我的心里很难过,但是我为他感到骄傲,毕竟,他是死在战场上,也算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抗战胜利后,清算日伪汉奸时,我没想到,会见到我失散已久的弟兄四毛。可是,他做了日本人的走狗,帮着日本人祸害中国人,作奸犯科,无恶不作。我派人去抓的他,亲手将他送上了绞刑架。这是我第二次失去曾经亲如手足的兄弟,他死了,是罪有应得,可我的心里也很难过。为他悲哀,为他不值,恨其不争,怒其无耻。 一个星期前,就在我的人刚刚拿下你拼命死守的那个阵地没多久,黑皮,我最好的兄弟,你曾经的兄弟,死了。死在了你们的炮火之下,死在了我们的党派之争下。我又一次失去了我的兄弟!不过,我很庆幸,直到咽气,他都不知道,在和他打个你死我活的阵地上,有他当年的兄弟。他不知道,他是在和自己的结拜兄弟自相残杀。 我们的兄弟们,一个个都死了。现在,就只剩下了你和我。每次战斗结束,我站在硝烟弥满的战场上,忍不住就会想,是我造成了今天的一切!是我害得大家流离失所,是我对不起兄弟们。如果当年我没有出事离开上海,也许直到今天,那些一个个死去的兄弟们都还能好好的活着,娶妻生子,过着艰苦却也自得其乐的生活。 记得当年我们在弄堂口的说书人那里听说书,听到书里说失散多年的兄弟重逢的第一面,竟然是两军对阵的战场上时,我们还起哄说天底下哪有这样胡扯的事情。是啊,这就是现世报啊,就是这样胡扯的事情,居然就在我们的身上应验了! 如果那天,你自杀成功,今天我就不会遇到你。那时,我会想,我可能还会抱着一丝幻想,一丝希望,希望将来能在上海找到你,希望还能回到上海与你重聚。因为,我身边的兄弟们都死了,只剩下你这么唯一一个希望了。 但是,今天,你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你在告诉我,这辈子,我都不用再回上海去了。回不去了,因为上海再没有我的故人了,一切都消失了。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了我牵挂的人。那个地方,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眷恋的上海了。 黑皮临死前,他说他想吃上海的小笼包子,生煎馒头,还想咱们当年一起吃过的油豆腐粉丝汤……他说他回不了上海了,他不能和我一起回家去了……是的,我想,这辈子,我也回不了那个家,回不了上海了。一切都变了,也都消失了!” 狄尔森颤着声音将这些话说完的时候,眼泪已然打湿了他军装的前襟。他眨了眨眼睛,将眼睛里的泪水努力的眨去,有些无力的脱去了头上的帽子,将它放在了桌角上,又慢慢的解开领扣,步履沉重的走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坐下。他看着同样表情凄哀却默然不语的周世龙,沉吟良久后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们之间没有国仇家恨,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当年兄弟的这份情谊,我不会忘。上面会怎么处理你们这批战俘,我不得而知。如果可能,我依然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活着回到你的阵营中去,然后活着见证到底谁的主义更成功,也对我们死去的兄弟们有个交代。我想,今后,我们应该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今日一别,还望保重!” 说罢,狄尔森不待周世龙再说什么,便将门外等候着的六子和宪兵叫了进来,朝他们挥挥手,很是疲累的说道: “带他下去吧,这个人我不会再见了。” 宪兵上前,押着周世龙推推搡搡的朝外走。周世龙回头看了一眼狄尔森,当年他最敬畏与佩服的老大,就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脸上堆满了疲态与憔悴之色,看起来竟像是苍老了许多。他的嘴唇动了动,似有什么话要说,但最终,他还是将那些话吞进了肚子,沉默着离开了狄尔森的指挥所。 兄弟阋墙,骨肉相残。世上怕是没什么能比这种事情更令人感到悲哀的了。这种感觉,狄尔森明白,周世龙何尝不明白?只是,此时此刻,他们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凭大时代的浪潮,裹挟着他们,将他们冲到风口浪尖上去,将他们推到两个世界的对立面上去,用自己的血肉、感官去体会这种内心被撕扯的血肉淋漓的痛苦。那已经不是他们的悲哀,而是一个时代最大的悲哀。 这对背道而驰的兄弟在他们分离的时候不会想到,这次的分离会是那样的漫长,漫长的直至再无相见的时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七十五章 1949年11月30日,解、放军占领重庆,当时正在重庆坐镇,原本想要力挽狂澜的蒋介石面对国军一败再败的颓势与攻势凌厉、步步进逼的解、放军,不得不痛心疾首的放弃重庆。在下达炸毁重庆白市驿机场的命令后,他带着儿子蒋经国在山区浓雾弥满的恶劣天气下,冒着可能撞山的危险强行起飞,转道成都,为保住“蒋家王朝”做最后的“垂死一搏”。 然而,上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在人心惶惶的混乱气氛下,成都附近的守军并没有能抵挡住解、放军的进攻,短短几天内,盘踞于四川境内的大部分国、民党守军不是通电起义便是被解放军歼灭。眼看大势已去的蒋介石,最终放弃了要在大陆建立最后的基地,下令将中央政府正式迁往台湾。 12月10日,蒋介石与蒋经国站在成都郊外的山野之上,眺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与山脚下恬静安宁的小村庄,看着这片他为之奋斗了几十年的大好河山,禁不住满目哀伤。他默然不语,站在山上,向着家乡宁波方向久久的眺望着,眼看着解、放军离凤凰山机场仅剩十数里之遥,在随行人员一再紧急的催促之下,他才步履沉重的登上了飞往台北的飞机。 他那时绝对不会想到,这是他在大陆的最后一次航行,也是他和这片土地最后的诀别。从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踏上过大陆的土地,再也没有离开过距离大陆明明咫尺之距却遥如天地的小小台湾岛。 1950年元旦,这个日子对很多人来说并没有感到过节的欣喜。想到再过不久即将到来的春节,恐怕只会让更多的人感到满嘴的苦涩与满目的凄惶。当大陆彻底的成为了共、产党的天下后,一批又一批从大陆撤离来台的军民将小小的台湾岛挤得满满当当。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无家可归、无处落脚、说着各地方言的“难民”。 岛上,尽是人心惶惶、失落迷茫的民众;而岛外不远处,则是整装环伺、即将兵临城下的解、放军。面对这样一个风雨飘摇、内外失控的危机存亡关头,也许除了少不更事的懵懂孩子,恐怕没有多少人是有心情过元旦的。 台湾,高雄,西子湾。 韩婉婷挺着六个月大的肚子,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碗香喷喷的鱼汤放到桌上,扬声朝着窗外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