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孽障也曾得到高人的点拨——四年前裴行昭潜入别院,听到的不只是大夫人和裴行浩下作恶毒的盘算,还有他对朝局、圣心鞭辟入里的言谈。 那时她的感触,就像是看到个二傻子说着天才的话,被惊得不轻,又像小时候一样,怀疑他被妖怪附身了。 冷静下来再想,便猜出他是有了不同寻常的际遇,对很多真知灼见到了耳熟能详的地步,却不能真正领会其中的道理。哪怕他能领悟三分,也能有个人样儿。 “想借你权势的人,外面不知道有多少,我所知的,除了娘家,还有你外家和裴家旁支里一些人。”三夫人从床里侧的什锦架上取下一个小匣子,从里面拿出一张字条,递给裴行昭,“这是我前两日边回想边记下来的,别人都好一些,旁支里的裴荣父子最积极,二爷不理他们,他们便与罗家私下里来往。” 裴行昭拿在手里看着。早有准备,也是三夫人表明诚意的一种方式。 “至于权贵,”三夫人又递给她一张字条,“我所知的,只有宋阁老、崔阁老,还有长公主那边一名亲信,罗家都曾听他们的意思行事。” 裴行昭也接到手里,扫了一眼,笑了笑,收入袖中,“有心了。” 宋阁老围着裴家、罗家打转,她是知道的,那是因为她总敲竹杠,着实把他祸害得不轻,只要看到可能帮忙示好讲情的人,他就想拉拢。 崔阁老和长公主那边,倒是意外之喜。 “宋阁老只求你在官场上手下留情,后宫里有三个出自宋家的人,他不可能对先帝赏识的人存歹心。崔阁老和长公主亲信的意图,我就琢磨不出来了,只晓得,罗家通过师太把他们引荐给了行浩。” 裴行昭结合之前得到的消息,问:“那孽障曾屡次到护国寺小住,见的人头戴斗笠,这回事你可清楚?” “这我真不知道。”三夫人摇了摇头,又陷入了短暂的挣扎,随后怯怯地望着她,“静一师太知道,能不能……” “不能,她也不可能说。”裴行昭道,“只与我的私仇,她就活不了,随后参与官场的争斗,罪加一等。她比你明白,抖落出谁来到最后也是个死,这从不是能将功补过的事儿。” 三夫人面色一黯,垂眸消化了一阵子,又将心绪转移到眼前,“长公主那名亲信,师太大概是三四年前跟我提过一次,说那人的身份很神秘,四十多岁,样貌特别出众,比朝堂里有美男子之称的崔阁老还出色。他为长公主办事,明里却没挂职衔,连门客幕僚的身份都不是。” “知道了。”裴行昭转头望一眼天色。 三夫人不希望她这就走,“你话里话外,只说你哥哥的枉死,我们这些人的过错,从不曾说过你自己对裴家的恨。我是必死的人,大可以与我说说。” 裴行昭一边的眉毛微挑,“恨?”她喝了一口酒,“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不甘心,不服气,更多的,是为我爹爹、哥哥不值。” 想到裴铮对三房的恩情,想到行简俊朗的容颜,三夫人闭了闭眼,“是该不值,尤其你哥哥,如何都不该亡命于内宅的勾心斗角。不甘心、不服气又怎么说?”她前所未有的真诚地望着裴行昭。 裴行昭默默地喝酒。很多时候,她真没与人说话的心情,尤其不愿谈及自己。 三夫人眼含祈求,“我到裴家这么多年,从没个长辈的样子,没与你好好儿说过话。你哪怕只是为着让我脑子再清醒点儿,安排后事时更有些章法,也与我说说话吧,别急着走。” 裴行昭看她一眼,又喝了一口酒。开始喝酒的一两年,烈酒入喉,身心就能放松下来,得一场安眠。到如今,酒对她的作用,只是缓和恶劣的心绪。这是反常的。 终究,她遂了三夫人的意,“不甘心、不服气,是被老夫人嫌弃。她也是女子。我憎恶这种人。” 老夫人骂女孩子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三夫人听过很多年,也被骂了很多年,完全能够理解。 “要说恨么,我用不着恨。”裴行昭猫儿般的大眼睛眯了眯,“我救人,也杀人,我曾被嫌弃放弃,也能站在高处让你们卑躬屈膝,生死由我做主。” 三夫人喃喃地道:“是啊……” “只说你,到这地步,说是被我逼死的,完全可以。”裴行昭很明白对方的心思,“你畏惧我的权势,更畏惧我睚眦必报的性情,活着也是熬日子罢了。今日你用宜家说事,是因为我先用宜家做文章,赏了她玉佩,对不对?” 三夫人诚实地点头,眼中却有意外。不是谁都能敢做担当的。 “你不知道,杀人的法子真的太多了。”裴行昭缓声道,“你这么快就做了决定,我是有点儿失望的。我总觉得,杀人最好的法子是诛心,时间越久越好。” 三夫人自己都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听着这种话,还能由衷地笑出来,“又让你失望了。但你也就是说说,为了宜家,你希望我早做了断,要说失望,或许只是我的死法不是你安排的,不能让你解恨。” “或许。你不能帮宜家走寻常闺秀的路,甚至不能让她自由自在地长大,却偏偏非常在意她。你要是不在意她,事情就好办了。宜家是裴家的女儿,是我听三叔说过很多趣事的,我的妹妹。” 三夫人潸然泪下,“我明白,也真的放心了。” 裴行昭又喝了一口酒,慢慢地旋上酒壶的盖子,站起来,转身向外走去,“就此别过。” “行昭,”三夫人唤了她名字,终于问出了萦绕于心的那个问题,“那些年,你是怎么过的?过得怎样?告诉我好不好?”语毕,拼尽全力下了地,又因失力跌坐到床踏板上。 裴行昭脚步顿了顿,“总而言之,是因祸得福。这一点,我不怨谁。没有昔日的你们,便没有今日的我。”她回首,对三夫人牵出含义复杂偏又堪称温柔的一笑,“三婶,多谢。” 账从不是这个算法,那一声谢,含着多少艰辛,只有行昭自己知道。三夫人跪在地上,俯身磕头,“行昭,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和行简……” 没人应声。 她抬起泪眼,只见玄色的衣袂转过屏风,转瞬消失不见。 终于是说出来了,但,为时已晚。 裴行昭走出院落。 始终等在院门外的二夫人迎上来,眼含关切,“你还好吧?” “能有什么事儿?”裴行昭回以一笑,“我得回去了,改天回来蹭饭。” “好,好!”二夫人用力点头,陪行昭回了外院。 路上,裴行昭言简意赅地说了三夫人的打算,末了道:“您跟她商量着来,不妥的就点出来。对她来说,如今算是大彻大悟了,听得进好话。” “成,你放心。” 裴行昭笑了,“在裴家,只有您说这句话,我听了是真放心。” 二夫人笑得更愉悦,“是我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