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深以为然。 道家也不兴开杀戒,需以仁心渡己渡人。 殉葬那玩意儿,根本就是作孽,别说先帝已经废除,便是没有,他也会极力促成。 姚太傅梗着脖子,出言狡辩:“殉葬是开国老祖宗定下的……” 裴行昭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就算搬出天皇老子,也别想如愿,除非你把你全族的人一个个儿地活剐了!” “太后这是摆明了不讲道理!”姚太傅欲举步上前理论,却迎面碰上皇帝阴郁暴躁的眼神。 “姚太傅,你再敢对太后有丝毫不敬,朕就亲手炼一把杀你这托孤重臣的刀!”皇帝被这老头子彻底惹炸毛了,“这是皇宫,不是你姚家的一亩三分地!枉顾礼仪纲常的臣子,要你何用!” 裴行昭看着老脸又一次涨得通红的姚太傅,“既然这样认可殉葬,先帝传旨废除的时候你做什么了?先帝殡天的时候你做什么了?死谏,殉葬明志,谁会拦着你?就算到今日,亦为时不晚。只要你姚家敢于灭族,便不会有人把你这谏言当儿戏。” 姚太傅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喉间似是塞了一团棉花,堵得他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又或者,太傅只是为了自家,才有今时今日?”裴行昭语带讽刺,“相传二十多年前,令尊下葬时,只年轻貌美的妾室便有二十人,特地辟出地方活埋了的,不从者绞杀。如今太傅大人或许比不得令尊,妾室、通房相加不过十四名,但是加上你青眼有加的几名舞姬、伶人,也能凑二十来个。你是在想身死之后的这等齐人之福吧?” “没、有!”姚太傅吃力地吐出这两个字。 皇帝接话道:“这有或没有,又是存的什么居心,太后与朕已经指出明路,姚太傅选一条便是了。”顿了顿,嘲讽地笑了笑,“太傅可千万别指责朕有失仁心,这是你逼着朕连累无辜的。” 语毕尤不解气,在心里恨恨地嘀咕:个糟老头子,纯粹吃饱了撑的来找茬,气死你得了! 姚太傅缓过一口气,却是缓缓地垂下头。便是活神仙,也受不了太后和皇帝一唱一和地挖苦嘲讽,最明智的方式便是不再搭腔。 此时,门外忽然响起长喧声:“先帝有旨,请皇上、太后娘娘和诸位接旨!” 随着语声落地,李江海手捧着一道明黄卷轴,腰杆挺得笔直地进门来。 什么先帝的旨意,裴行昭从不知晓。心说我没怎么着,倒把李江海气疯了不成?这样想着,见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严肃,也就绕过书案,行礼与众人一起接旨。 李江海居中而立,展开圣旨,高声诵读: “朕御极二十余年,伐漠北,征东南,屡兴兵戈,睹伤亡无数。 “战非错,以杀止杀,救生灵足矣。 “沧海阅尽,死生看淡,唯求身后无罪孽,即为功德。 “皇后裴氏行昭,尘清漠北,荡平西南,心怀天下。行昭进谏除殉葬事宜,正合朕意。 “朕百年之后,子嗣臣子当怀仁心,怜无辜,勿以生灵全死后风光。 “倘有子嗣臣子违命,朕必将于九泉之下谴之、罚之。 “倘有子嗣臣子问责于行昭,朕不容之,天必杀之!” 旨意宣读完毕,室内有片刻陷入寂静。 姚太傅的头垂了下去。他本以为,自己是先帝用来挟制裴行昭的第一人,哪成想,先帝竟留了这一手后招,这情形下,他变成了独一无二的被谴责训斥的人。 镇国公、右都御史、顺天府尹对先帝惯用的措辞、撰文方式记忆犹新,此刻听了,亲切感伤并存,最多的是无地自容。心绪激烈地起伏之下,一个个竟抹起了眼泪。 张阁老长叹一声。 宋阁老对抹眼泪的三个报以一声冷哼。 裴行昭与晋阳无甚感触。在她们看来,这旨意有没有的区别不大。 皇帝则是满心的庆幸与伤怀。 李江海将圣旨收起,交给皇帝,随即跪倒在地,“这是先帝私下里交代奴才的,不允奴才告知任何人。奴才唐突,请皇上惩处。” 皇帝平复了心绪,“何罪之有?快起来。” 李江海又跑去向裴行昭请罪。 裴行昭一摆手,“无罪,外头歇着去。” 李江海这才放下心来,颠儿颠儿地出门去。 镇国公、右都御史、顺天府尹分别携妻子请罪。 皇帝斟酌后道:“各罚三年俸禄,三个命妇分别亲笔抄一部《楞严经》,端午时交给太后。母后意下如何?” “罚一年俸禄吧,终究没跟着胡闹到底。”裴行昭说。 “是。”皇帝转身,对那三对夫妻道,“引以为戒,没有下次。” 三对夫妻连忙谢恩。 皇帝又道:“张阁老、宋阁老,维护先帝与太后有功,各赏一年俸禄。赏赐虽轻,却是朕一番心意。”说着,将手中遗诏交给张阁老,“明发下去,晓瑜全部官员,以此杜绝居心叵测之辈无事生非。” “臣遵旨。”张阁老毕恭毕敬地接过圣旨。 裴行昭要针对的只有姚太傅,“太傅盛年时,文韬武略,曾在嘉峪关御敌十数年,如今其长子常年镇守北地。这般人物,倘若为一次进谏问罪,不答应的臣子不知几何。不妨小惩大诫,哀家的意思是,指派几名锦衣卫,时时保护、督促太傅,护他安危,杜绝其不妥言行。皇上以为如何?” “……”皇帝想说罚的太轻了,但再一想,母后的意思是让锦衣卫日夜监视太傅,且没说期限,那么,这死老头着实要煎熬一阵了,“母后一片慈心,朕无异议。” 到这会儿,他又有些埋怨先帝了:天必杀之的话,玄乎而没用,直接说把人咔嚓了多好。而关键就是,那句话摆着,他就得顺天意,不能严惩。 裴行昭对皇帝颔首,“哀家还有几句话要跟太傅说。” “那么,朕先告退。”皇帝带着其余人等退出,到殿前等候。 “你起来吧。”裴行昭落座,斜倚着靠背,漠然道,“有的人呢,年岁大了,便将自己惯得无知可笑,成为弃子也不自知。” 慢吞吞站起身的姚太傅眉心一动。弃子,谁的弃子?先帝的么? “晋阳不至于做这么无谓的事,最多是顺着你的意思做表面功夫。她由着你,也没坏处,可以看清楚太皇太后、皇上的心思,真正在盘算的事,便能更缜密地部署下去。” 姚太傅皱眉,“你凭什么这么说?”对她,他的恨意无以复加,明里都不能掩饰,私下相对更不需说了。 “老迈昏聩,仗着曾经的军功、儿子的兵权,张牙舞爪,对军中的后起之秀加以迫害,此等重臣,焉得善终?此等祸根,谁会留在手里?” 姚太傅挺直了脊背,针锋相对,“真敢说啊。你裴映惜要杀我,得先炼出那把王命刀,我思来想去,也不知你能从何处着手。我便是犯了大逆不道的罪,也能功过相抵。” “你姚承祖才是最敢说话的。”裴行昭投以轻蔑的一瞥,“先帝在世时曾问我,为何不曾尝试扳倒姚家。我说,自己的仇人,自己手刃。辱我袍泽,害我弟兄,律法惩戒实难泄恨。先帝听了大笑,说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