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回到凯旋大道297号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了康宁的踪迹。　　程东想不通，一个身负重伤又被核辐射侵蚀过的普通人，能够强忍着巨大的痛苦坚持走多久。他甚至已经肯定，康宁或许早已死在了某个偏僻的角落里。　　高乐想要通过扫描整座城市辐射波动的方法来锁定康宁的去处，可是被程东制止了。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程东静静地注视着地上的那件沾满鲜血的防辐射服，这是康宁脱下来的。这件沾满了灰尘与血污的衣服，恐怕是他曾在这座城市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或许他想要更体面的离开吧，再或者……其实他有更好的方法活下来？”　　高乐和他自己都知道，这只不过是放弃康宁的借口罢了。　　拙劣的借口。　　在这座城市中，像康宁一样，甚至比康宁还需要帮助的人简直数不胜数，程东即便拥有再强的义体机能，他也只是一个人。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成为救世主，更何况，程东从来都不认为自己能够成为解救苍生的上帝。　　一切灾难与困苦的根源是手公司，或许等到他真正击垮手公司的那一天，这些人就能够过上好日子吧。　　在重新装载过属于自己的刻度以后，程东却并没有感觉到义体机能的任何实质性变化。他的记忆已经在这之前就得到了重塑，或许这枚刻度现在对于他的价值，也仅仅只是为了填补后脑卡槽上面的空缺罢了。　　为了防止自己再一次被人偷袭，程东嘱咐高乐为他在荷鲁斯之眼当中再拷贝一份备用的记忆文件。失去记忆其实并不算可怕，他只是担心自己会再一次失去作为人类的身份。　　“帮我查一查李申那家伙的位置，安阳还在他手里。”　　程东看着门外往来不绝的车流，一时之间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里在五十年前还是一片生机盎然的草原，一转眼却已经变成了银灰色的庞大建筑群。　　【他们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能舍弃，用合金搭建骨架，用电子芯片代替大脑运转，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呢？】　　他们最热衷的一件事情，就是把能见到的所有东西破坏再重建。　　人类用了不到一万年的时间，就已经将这颗星球改造得面目全非。这的确是作为人类的厉害之处，可是对于这颗星球而言，人类却更像是不断实现自我分裂的癌症。　　硕大的电子幕墙上，正在循环播放着新型电子义眼的试用征集广告，在巨大的建筑物底下，正有一群带着VR可视化眼镜的年轻人振臂狂欢。　　这颗星球已经病入膏肓了。　　“你……程东？我们走出来了？”　　安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程东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小手轻轻地捏了一把。　　“我我我我……啊！”　　“你杀了兔头？”　　“我……没没没没……没有！”　　他不敢回头，只能竖着耳朵，静静地留意安云的动向。那个女孩似乎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缓缓地走到他身边，用双臂揽住了他的腰。　　程东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止了。　　“我的天啊！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像你这样没出息的人，不就是被姑娘抱了一下腰吗，至于你这么激动？当初是谁天天到我的酒馆吹牛，和我说哪条街上的小麦色皮肤的小野猫多么的……”　　“闭嘴！什么小麦色皮肤的小野猫！”　　“对呀，什么小麦色皮肤的小野猫？”　　程东这下恐怕连心跳也要停止了。　　安云从始至终都有能力监听到程东意识网格里的说话内容，此时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程东面前，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脸由白色变为猪肝色，像是喝了烈酒一样红。　　高乐似乎也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在意识网格里悄声道：“我的天啊，我刚才忘记关闭信道链接权限了，咱们刚才说的话是不是都被这个小妮子听见了？”　　即便是现在，高乐也依旧没有关闭链接权限。　　“你这个没有脑子的人工智能垃圾，能不能别说话了！”全身的血藤如临大敌似的爆体而出，程东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靠！这小妮子可以啊！老兄，她竟然能把你的血藤给吓出来！我的天，零号义体人被个普通姑娘两句话说得变回了原型，世纪大新闻啊这是！”　　“你再不闭嘴，我现在就一头撞死在这！”程东现在总算明白了，高乐并不是蠢，而是纯纯的坏，他刚才做的一切都是故意的，他就是想看着自己出丑。　　“我……我正在叫高乐全城搜索安阳的位置，咳……我觉得现在不是说什么小野猫的时候……你说呢？”　　程东的眼神飘忽不定，最终莫名其妙地落到了自己的鞋上，“那个……对了，李申没有为难你们吧，都怪我，我不应该把你们两个留在警局的，那群家伙连半义体改造者都对付不了，又怎么能保护你们！”　　安云半天都没有说话，澄澈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安阳不会有事的，李申是个可靠的男人，我相信他。”　　安云故意将【可靠】和【男人】两个字加了重音，后一句【我相信他】又带了股似有还无的柔情蜜意。程东满身的血藤暴躁地在空中一阵翻涌，似乎在搜索某个潜藏在暗处的敌人，直欲将之挫骨扬灰。　　他可以发誓，自己并没有被这句话激怒。　　只是稍微有点不舒服罢了。　　“你在【夜幕】的时候为什么不回应我，我们分明可以节约点时间快点从那里出来，再想办法就走安阳的！你在【夜幕】的时候为什么连看都不敢看我！”　　“我说过，李申是个可靠的男人，我并不担心安阳在他那里会遇到什么危险！”　　安云依旧面沉如水，此刻轻轻地向一边歪着脑袋，眼神当中似乎有委屈，也有责备，“是他教我这么做的。他告诉我，你这种人在很多时候都需要被人推一把……更何况，你现在不也是不敢看我吗？”　　“我在跟你说正经事，你为什么总要扯到感情上来呢！”程东终于抬起了眼睛，他看见安云的眼里似乎闪动着泪光。　　“我和你说的就是正经事！如果没有我们推你一下，你的记忆怎么可能在不借助刻度的情况下完整地恢复过来！”　　安云讯速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说话的声音微微发颤，“但是我没想到，那么痛苦的回忆都能帮你记起来，你却还是没办法和我把话说清楚。”　　“我我我我我……啊？”程东当然知道安云指的是什么，可是他明显被安云的举动吓懵了，在心里憋了半天，却只憋出了个语气词。　　“你在酒馆里和马头说的话，”安云盯着程东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希望那个【她】能明白什么？”　　“啊……就是……我希望……她……她她她她……”　　“好了你不用说了！”程东分明能从安云的眼里读出一抹难以化解的失望，她冷漠地低下头，转身要走。　　程东满身的血藤再一次发出“刷”的一声齐鸣，状若翅膀一般地将安云的去路团团拦住。　　“你你你你……哎！”似乎是下定了好大的决心一样，程东一拳把身边的墙面锤出了个大洞，“说说说说……说就说！”　　“我希望她能明白，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她收到一点伤害。她对我很重要，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很重要。”　　说完了这句话，程东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咣当”一声跪了下去。　　双膝跪地。　　血藤逐次散去，安云依旧背对着他，可是程东此时已经无力再板正她的身子了。　　“我靠，那小妮子怎么做到的！她三两下就把你打趴下了，不对，她甚至没动手就已经把你打趴下了？”　　高乐在此时才总算是对安云刮目相看，“号称打不倒的零号义体人暴食，被一个普通的姑娘三两句就给说得战斗力全失，这要是换做几十年前，那绝对是联邦的头条新闻啊！”　　程东发现【嘴碎】才是这个原本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人工智能该有的属性标签，他现在完全没有心思再和他打嘴仗。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屏住呼吸悄悄地绕开安云的背影，像个偷吃零食的孩子一样，老老实实地躲在一个角落里蹲好，小声道：“查到李申那个狗东西去哪了吗？”　　“哦，根据定位上显示，那家伙似乎也在南城没有走远，信号来自霓虹市西南区的交界点，一个被称为【人偶之家】的小区里。”　　程东定了定神，看着安云的背影幽幽道：“这次我要带着她一起走，马上查清【人偶之家】的详细资料，我们立刻动身！”　　话音刚落，脑干终端的电话铃声就适时地响了起来。电话接通，那头果然又传来了李申的声音。　　“哦？还能接起电话……就证明你没有被食客吃掉咯？”　　李申说话的声音还带着那种让人不爽的玩味语调，听到他的声音，程东只觉得一阵莫名的狂躁：“你把安云怎么了！还有，安阳究竟在哪？”　　“我以为食客已经把话和你说的很明白了，安云在我这得到了贵宾一样的招待，我很喜欢这个女孩。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我们两个……”　　程东把牙咬得“咯嘣”直响，只回给了李申四个字：“想都别想！”　　电话那头又传来了李申的狂笑，“你不是查到我的位置了吗！安阳就被我托付给了【人偶之家】里，一位朋友的手上。这次你可要小心了，我的这位朋友可不像食客那么好说话！哦，对了，你的另一部分义体残骸，也在这个朋友的手里哟！”　　“你到底想怎么样！”程东尽量不让自己吼得太大声，可是他并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我？”李申似乎又在电话里狂笑了起来，“我们还是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