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血藤一点点的收紧,两个伤痕累累的男人终于气喘吁吁地累瘫在甬道的出口旁边,那扇虚掩着的,散发着熹微光芒的大铁门,距离他们仅有短短的几步之遥。 二人相顾无言,却都互相搀扶着,下意识地扶着墙壁站起来,看向了来时的那条漆黑无比的通路。 在距离成功和自由,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却偏偏存在着这么一方巨大的深坑。程东有一瞬间觉得思诺尔顿小镇下的这条暗道,似乎潜藏着什么深刻的人生哲理,他竟然想到了自己曾经动员的第一次记忆自由运动。 那次风生水起的运动,几乎也是在即将成功的时候,摧枯拉朽一般地跌入了无尽的深渊。如果这个陷阱不是被人有意为之的话,他几乎已经相信那些高阶文明或许当真存在了。 高傲的智慧生命体,总是希望以一种猜哑谜的方式,引导其它低等生物走向文明。 想到这里,他自嘲般地耸了耸肩。 天井底部,那个恶心的血肉花冠不知何时已经枯萎成了一滩干瘪的皮囊。在爬向天井外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下方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像是皮球泄气一般的声音。不过当时他没有留意,还当是那个饱读诗书的疯子学者不小心放了一个屁。 不过现在想来……那个泄气的声音,应当就是来自那颗花冠吧。 老人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他在爬起来以后就一直死死地盯着铁门的缝隙,那眼神中带着一种炙热的兴奋,竟还掺杂着某种莫名其妙的惶恐。 他几次朝着大铁门伸手,每每即将触摸到门板的时候,都会触电一般地把手缩回去。 程东见状便大大咧咧地把那只硕果仅存的左手拍在门上,朝着老人玩味地递过一个眼色:「怕了?」 老人悻悻地抓着头发,苦笑了一声,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呵呵……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阳光了……不知道这一次……呵呵……」 「我也是刚来荣耀邦不到两个月,见到太阳的时间不比你长……」 程东又朝着另一扇门扉递了递下巴,「咱们一起推开它?」 在几个世纪前,每日都能沐浴在阳光之下的人们或许永远都无法想象,这个时代的人,就连打开一扇大门,都会带着一种近似于神经质一般的仪式感。 老人抖落了自己的一身灰尘,一本正经地拽平衣角,甚至还刻意地清了清嗓子。他龇牙咧嘴地把那条断手垂向一边,昂首挺胸地走向铁门,目光灼灼,神色坚毅。 【啪】的一声,把右手按向了另一扇门板,随后侧脸看向程东,重重地点了下头。 焦灼的热浪裹挟着厚重的白色雾气在甬道深处氤氲四散,两个人的气管因为鱼贯涌入的湿气而不自觉地抽紧,这让他们开始了剧烈地咳嗽。 「咳……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嘛……」老人挥动着那条健康的胳膊,希望能够凭借着那点微薄的气流吹散浓烟,然而放眼望去,一切都是茫茫的白色,自己所作出的尝试根本不见丝毫进展。 「哎,正常现象!我刚从霓虹市上来的时候,看到的景象和这里的也一样,这里很热嘛!冷热交替,有些蒸汽也是自然!」 程东倒是一脸早知如此的模样,他一手拉住老人,一瘸一拐地走出甬道,抬眼望去,厚重的雾霭当中,一座直上云霄的巨型柱状建筑,便赫然映入了两人的视野。 巨型建筑的基底目测起来足有十几个篮球场的大小,苍白的水泥制外层结构,由下到上成现出流畅的圆台形,圆台的顶端,喷薄着暗红色的焦灼的火苗。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齐声喊出了它的名字:「高炉!」 然而即便是离开了较为湿冷的甬道,周边的环境却依旧笼罩在一层厚重 的雾霭当中,到处都是苍茫的白色。他们互相搀扶着,在雾霭中摸索前行了许久,见不到砖墙,也见不到房屋。举目四望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恍惚间,就如同是在梦境中行走一般。 他们在地上找到了二三十件堆放在一起的黑色长袍,黑色长袍的周围被红色的赭石唤出了两条条泾渭分明的同心圆环,环形位置显现着碳化所造成的黑色,他们在黑色的炭渣当中,发现了一些蜡质或者油状的物质,短期内没办法鉴定被焚毁的东西究竟是来自某种动物脂肪,还是纯粹的可燃矿物。 他们很自觉地从衣服堆里找到了两件较为合身的长袍披在身上,肥大的长袍与兜帽,足够遮挡住他们的所有伤势了。 程东好奇地把袍子放在鼻尖嗅了嗅,除了浓烈的烟熏气味之外,他似乎还在袍子上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这让他立刻想到了无处不在的霉菌。 他转头看向老人,老人反倒对此表现得出奇的平静。 「闻到了吗?」程东的语气低沉。 老人轻轻地「嗯」了一声:「早在先前的时候我就曾经和你说过,当你距离公司越近的时候,遇到与霉菌有关的变异体一定就会越多。在东西部战争打响之后,尖塔对于【裂缝】的研究所投入的财力和物力已经达到了无可估量的天文数字,在那之后,除了创造出了类似于【手指】这样的初代变异体,也令几乎所有参与到战时研究的科研人员全部感染了【霉菌】。」 「可是我见过很多来自尖塔的首批科研人员,他们的生活状态似乎并没有发生本质上的改变不是吗?」 程东不解道,「好比你,好比李申……你们至少还能以人类的形体,和人类的思维开始新的生活。」 「变异和死亡都是具有概率性的。」 他们两个依旧在茫茫的雾霭当中搀扶着前行,当一个人的感官被外界的干扰所强行遮蔽,不安的情绪便会像病毒一样在内心悄然滋生,并且四处蔓延。眼前的这片漫无边际的大雾,就好比遮挡住视线的大手。 厚重的白雾里,他们看不见前路,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这种感觉并不比在漆黑的甬道中前行来的舒心畅快,老人似乎能够感到程东手臂上的肌肉在一根根地绷紧,对于掩藏在感官之外的威胁,这无疑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生理反应。 不过程东内心的慌乱,反而让老人也觉得更加紧张。在不知不觉中,这个悍勇又一根筋的男人,已经成为了老人的精神支柱。程东的每一个举动,似乎都能轻易地牵动起老人的神经。 作为一个生活百年且自诩为智者的老学究,他自然明白这种依赖情绪,不论在任何时候都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讯号。 所以他清了清嗓子,故作冷静地接着道:「霉菌就好比肆虐在人类社会当中的病毒。被霉菌所感染到的生命体,有些会因为身体的强烈排斥反应而导致自身的毁灭;而有些身体指标更加优秀的生命,则会呈现出征服霉菌的姿态,令自己的意识主体成为霉菌所默认而成的首脑,从而达到驾驭霉菌,甚至奴役霉菌的超常规形态。然而大部分被霉菌感染的家伙,只能在自身免疫机能与霉菌的反复入侵当中,依靠人类特有的适应力,而悲哀地在身体系统内部达成一个平均态。在这种脆弱的平衡状态下,霉菌会将身体的其它器官当作与之相同的其它菌体,不会大规模地对身体实施入侵,然而身体的掌握权,也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霉菌的手里。」 老人说着话,苦笑地看向程东:「达成这种菌体平衡态的最终结果便是我们这样,停止器官老化,成为一个看似长生不老的【伪不死者】。」 「所以,在暗道里的时候,变异体也是因为把你当做了同类,而并没有直接对你展开进攻?」 老人苦笑着点了点头。 但是程东却又默默地皱起了眉:「照你的说法,参加首次【光荣进化】实验的科研人员应该有很多才对,可是我在霓虹市生活了这么久,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见到过有关于霉菌感染的变异体?我甚至可以告诉你,如果没有经历过李申的引导,我甚至根本不会去到西南城区交界的霉菌研究基地,自然更加没有可能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希瓦霉菌】的存在。莫非……便衣人员已经被你们全部处决掉了?」 「一开始的尖塔只是作为公司的终端实验基地而存在的,换言之,以提升全人类的安全及幸福指数为目标的我们,没想过,也不可能对变异的同胞展开残忍的猎捕与处决活动。」 「所以说,后来在尖塔的领导权更迭之后,尖塔的内部管理也出现了大变革?」 老人用力地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你所见到的尖塔,只是尖塔的一个缩影罢了。」 「你的意思是……尖塔不只五个?」 「不,尖塔只有五个,但是尖塔不是霓虹市的独有建筑。」 说话间,老人缓缓地仰起头,看向了高悬在天空之上的那座浮动着的孤岛。距离孤岛进了很多,在程东眼里的这座弹丸大小的岛屿,俨然已经变成了一只规模庞大的巨兽。它纵横的面积虽然不及霓虹市和荣耀邦,但至少也与霓虹市的中心城区大小无两了。 再远一些的景象,因为受到了大雾的遮挡,程东看不清。可是老人却是极目远眺,一副望眼欲穿的架势。 「东壑联邦,是一座扶摇直上的巴比伦尖塔,这个你应该了解吧?」 程东沉声应着:「对,李申曾经跟我们说过,尖塔贯穿了霓虹市和荣耀邦,是两座城市的桥梁……我和安云就是坐着尖塔的上升悬梯来到这里的。」 「那你知不知道,这里,这座荣耀邦,曾经是什么地方。」 程东的眼睛一亮,微微摇头。 「这里啊……是陆地。是东西部战争前夕,每个生命都恣意生存的地方啊!」 老人幽幽地叹息,随后一字一顿道,「而霓虹市,处在地平面以下。」 短短的一句话,全像是子弹一样钉在程东的心口。他在一瞬间只觉得心跳停止,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滞涩:「霓虹市,是一座地下城市?」 没有光芒,不见天日。只有焦灼的风,漆黑的雪,和肮脏的雨。 那里的风,是荣耀邦的工业蒸汽;雪是荣耀邦所燃尽的煤渣;而雨,则是流水线当中所离解出来的,满含腐蚀性药剂的废水。 并不是荣耀邦挡住了霓虹市的太阳,而是霓虹市本来就不应该拥有太阳。 「然而与地平面登高的建筑物,并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高塔……不是吗?」 老人似乎早已猜到了程东做出的反应,继续低声呢喃道,「你在霓虹市所见到的尖塔,只能算作是我们五个实验室的塔基,它的作用一来是为了向霓虹市源源不绝地输送新型科研项目,更重要的意义,是为了充当撑起上方城市的支柱。在这片荣耀邦之上,却依旧悬浮着其它的城市。」 程东的眉梢狂跳,咬牙道:「是什么?」 「鸟居,倒悬城,或者其它更高的存在……谁说得准呢?」 「你也说不准?」 他把那颗拳头握得直响,公司把所有人类全部移居到地下,却令仿生人大肆地破坏地面上的生态环境。在荣耀邦之上的城市上,又居住着什么人呢?公司的高层?变异体?还是什么狗屁的至高文明? 去他妈的至高文明! 他们不知道在大雾当中前行了多久,隐约看到浓雾之中有几道人影闪动,这才警惕地停下了脚步。 缥缈的歌声顺着氤氲的雾气传了过来,那旋律里带着竖琴和风笛,让人觉得祥和热情,有隐隐透露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恶意。 这时候,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飞快地朝着两人跑了过来。 黑袍之下,程东悄然探出了蝎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