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剑白住在公共租界西摩路(今陕西北路)犹太拉希尔会堂(今陕西北路500号市高等教育学会)旁的太平花园,这里是南欧风情的联体住宅,三层楼房,底下是汽车间,有台阶直通一楼人家。这里邻近西摩别墅,是抗战前犹太人的聚居地之一,又称“犹太弄堂”。 冯剑白租住在一间三层阁楼里,底下是二房东,一个独居的犹太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她跟丈夫来上海“淘金”,丈夫不幸早逝,没留下什么钱财。她想回中东老家,可盘缠不够,就像一条搁浅在沙滩的鱼,她困在上海了,只能靠房租与一点微薄的抚恤金生活。犹太老太之所以愿意把房子租给冯剑白,是因为这个小伙子从不拖欠房租,这对每个月等钱花的房东来说,至关重要。 对于不速之客,冯剑白没有表现出丝毫为难的表情。他接过邹士夔的柳条小箱子,把他带上三层阁自己房间。他仅比邹士夔虚长一岁,中等身材,左脸颊有个大痦子,平时总穿青布长衫。 两人坐定,冯剑白笑着问:“士夔,你家里有大房子,怎么想起到我这小庙来?” 邹士夔不便告诉他真相,只是敷衍:“在家跟老头子闹翻了,不得已到你这里盘桓两天,你不会不欢迎吧?” 冯剑白一双眼睛在镜片后忽闪,半信半疑的样子,不过他没有细究,微笑着回答:“有段时间没看见你,想当年你我在书院里气味相投,说不完的话。这回正好,托你家老爷子福,你在我这里放心住,咱俩好好聊聊。” “听说你在给电影公司写剧本?” “混口饭吃。”冯剑白憨厚地笑了。 “在书院你就是戏剧社的主力笔杆子,现在可以大展宏图了。说,写过什么电影?” “刚入行,说是编剧,其实是跟在老法师后面,泡泡茶,跑跑腿,哪儿轮到我独立写电影。”冯剑白说,“你跟老爷子闹翻,打算怎么办,离家出走自谋生路?” “书院我是不会再回去了,想到杭州去谋个差事,正好那里有亲戚。”邹士夔回答。 “你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现在放弃念书,挺可惜的。” “在那个鬼地方,你知道的,尽受日本人鸟气,不念也罢。明天我就买火车票南下,离开上海。” 冯剑白笑笑:“那早点睡吧。” 冯剑白把自己床铺让给邹士夔,自己打地铺,两人睡下。邹士夔一夜无眠,眼睁睁看着天空由乌黑渐渐泛白,东方露出鲜红的朝霞。 天亮之后,邹明孚赶到市党部,将来上班的傅醒华堵在门口。 “傅老,不好啦,士夔出事了。” “有话慢慢说,别急。”傅醒华将他引入自己办公室,关上门安慰道。 邹明孚将虹口东和馆电影院纵火案与人质的下落一一汇报,儿子参与案件已经是瞒不住了,但他还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隐瞒了李宝仁与廖雅静的名字,说不认识他们。 傅醒华面色严峻,说:“日本人让我们三天交人,今天是最后期限。好在士夔尚存最后一线理智,没有伤害日本人质,万幸万幸!” 邹明孚噗通一下跪下,哀求道:“小兔崽子年幼无知,犯下死罪,恳请傅老搭救一把。我愿来世当牛做马,回报傅老天大的恩情。” 傅醒华把邹明孚扶起来,说:“老邹,你是为难我啊。这个案子牵涉日本人,我纵有天大本事,恐怕也说不上话,得看日本人能不能放过他。” “都怪我管教无方,生出如此逆子,让党国蒙羞。可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实在狠不下心大义灭亲,所以我私自做主,将他放走,估计现在已逃离上海。我厚着老脸请傅老一定买个人情,让搜捕的警察手下留情,漏一线生机让他逃命吧。如果一定要找个人定罪,给日本人一个交代,你就把我交出去,我来给小兔崽子顶罪。”邹明孚涕泗横流。 “老邹呀,我是看着士夔长大的,你家门不幸,我不能坐视不管。可是我们都是国民党的老人,没有原则的话不能说,破坏党纪国法的事不能做。我只能告诉你,好在士夔脑筋活络逃到快。我会知会警察务必将他捉拿归案,绳之以法,至于什么时候能捉到,听天由命吧,中国人总是会帮中国人的。” 邹明孚听懂傅醒华言中之意,既感激又羞愧,说:“请傅老治我私放人犯之罪。” “老邹呀,士夔是自己逃的,跟你无关,不要往自己身上揽。这样吧,你带领警察一起回家,将人质解救出来,可算作及时举报,救人有功。回家后休息两天,你受刺激太深了。” 很快消息传开,市政府如获至宝,因为日本人以开战相要挟,咄咄逼人,所以警察立刻跟随邹明孚赶到他家里,起获人质,并将老板娘迅速移交给日本人。 岩井英一掩饰不住失望的神情,看来土肥原的人并没有把事情做干净,不过他还是装作怒气冲冲的样子,严厉申斥前来解释的中国官员,要求他们尽快抓获罪犯。 与此同时,天一亮,邹士夔不敢多睡,想悄悄起床,却不料惊动冯剑白。 “对不起,把你吵醒。你接着睡,我马上走,去晚了买不到车票。” 冯剑白伸懒腰,打一个哈欠,一骨碌站起来,说:“不能睡了,今天我也有要紧事情要办,我们一块儿出门。” 漱洗完之后,邹士夔提起柳条箱子,准备出门。 “这就要走?”冯剑白问。 “叨扰一夜,我想最好能买到今天的票,今天就走。” “我可没赶你走的意思,再说当天票可不好买。如果你要回来,我钥匙放在楼下信箱里,自己取。” 两人一块儿出门,与冯剑白分道扬镳后,邹士夔直奔沪杭铁路梵皇渡站(建于1916年,1935年改名上海西站,位于今凯旋路长宁路口,现已拆除)。那里属于华界,远离日本人魔爪,让邹士夔稍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