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吆，好凶啊。在咱家，来的都是客，先坐下喝杯茶，歇口气。”老鸨拉陈树功与他的属下入座，然后招呼姑娘陪客，自己亲自坐到赵世瑞身边，半边身子倚在他肩膀上，娇嗔道：“吃牢饭，吓死我的小心肝了，我哪敢耽误您的大事。不过我斗胆一猜，应该算不了什么大事，您有大事也不会上咱这里，来咱家的都是来调笑姑娘的。您说是不是？” 　　 陈树功正色道：“这回不同以往，真是办正事。各房姑娘听好了，今天早上日本大使馆照会外交部，称副领事藏本英明失踪，要求警察厅调查。事态严重，惊动了江西前线的蒋委员长与行政院汪院长（汪精卫）。” 　　 “哪有这么严重，兴许是喝醉了，躺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一名姑娘轻笑插话。 　　 “兴许是躺在这四街八巷十六楼哪家姑娘的牙床上，醉倒在温柔乡里呢。”另一名姑娘接话，惹得姑娘们噗呲一笑。 　　 “严肃点！”陈树功用手指骨敲大理石云纹桌面，“你们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根本不知大局凶险。小日本一贯用失踪事件挑起事端，发动战争。远的不说，九一八即是以日本士兵中村失踪为借口，出兵强占我东北三省。此次更是不惜用高级别的日本驻华副领事藏本英明为诱饵，可见其居心叵测，存心要制造事端。昨日，日军将驻沪海军多艘炮舰驶到南京，停泊下关江面，脱掉炮衣，炮口对准总统府。同时，日本大使馆部署日本侨民撤离，摆出因此事不惜肇启战端的架势。现在，南京的警察与宪兵已全员出动，分块包干，进行户口总检查，按保甲对照户籍册，挨户查询。先是大街小巷，后是入店铺旅馆，乃至青楼、舞厅、厕所都要问一问、看一看。” 　　 听到厕所都要查，姑娘们又噗呲一声笑出来。老鸨来劲，问：“可有悬赏？” 　　 “有，这回民国政府下血本。如能将藏本直接寻获者，赏大洋1万元；能知该员踪迹报告后因而寻获者，赏大洋五千元。这是照片，你们看见这样的人，赶紧报告，老子有赏。” 　　 老鸨一把抢过照片，两眼放光，定睛细看，忍不住噘嘴亲一口，说：“小日本最好色，我敢打赌，他一定钻在哪个姑娘被窝里。姑娘们，今夜打起精神，招子放亮点，看见有像小日本模样的人，赶紧往里拽，别让别家牵去了。那可是白花花的大洋啊。” 　　 在上海，订婚启示刊登出去整整一礼拜，老开那里没有一点声息，邹士夔心里发毛，难道组织真的放弃了自己？傍晚时分，乌云密布，天光暗得早。邹士夔来到康宁邨新华公司的宿舍敲门，好一阵没人应门，不停的敲门声反而把对面人家胖嫂引出来了。 　　 “你是谁？”胖嫂问。 　　 “哦，我是她们的朋友，她们……” 　　 没等他说完，胖嫂打断他的话，说：“自从这帮电影公司的小姑娘搬进来之后，天天各种人来找，都说是朋友，其实我一看就晓得，都是些狂蜂浪蝶，来骚扰人家小姑娘，有的还肉麻地送花，送宵夜。” 　　 “我真是他们朋友，请你告诉我他们去哪里？” 　　 “不晓得。现在的小年轻，嘴里没有一句真话。”胖嫂转身打算关门。 　　 邹士夔连忙条上前，伸脚抵住门。 　　 “你想干什么？出去！”胖嫂吓一跳，紧张戒备地瞪着邹士夔。 　　 邹士夔举双手：“我没恶意，只是想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有时早有时晚，讲不准。” 　　 “那到底去哪里了？告诉我，我去找她们。” 　　 “真不晓得，一大早来一辆大卡车，把人全带走了。” 　　 邹士夔看问不出什么，一缩脚，胖嫂立刻把门关严。 　　 一辆大卡车把人全带走，邹士夔寻思，应该是把人拉片场拍戏去了。他耐心等待，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夜深露重，剑瑛她们却始终没有出现。 　　 他撑不住，索性坐在门洞里继续等待。假使她们回来，必会跨过他才能开门。春末初夏的风不伤人，吹在身上如同少女的手轻轻划过，柔弱无骨。渐渐地，他眼帘低垂，竟打盹睡过去。也不知瞌睡了多久，迷糊中听到一声：“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 　　 那是走街串巷的小贩兜售宵夜，假使你需要，打开窗户叫住他，从亭子间吊下一只竹篮，里面放上一只碗和几分零钱，小贩收钱立刻会盛上香喷喷的莲心粥放回篮子。然后小篮子悠悠地提上去，被窗户中伸出的一只白皙粉嫩的手提进去。 　　 邹士夔忽然惊醒，卖宵夜的小贩一般午夜之后才出现，他们的生意客人是晚归的舞女、演戏结束的演员以及应酬回来酒意未消的商贾。他跳起来，抬头去看楼上的灯，整幢楼还是黑灯瞎火，没有人影。 　　 剑瑛与她的伙伴们大概是小贩的常客，所以他特意走进弄堂深处，也跟邹士夔一样，探头看楼上的灯光，然后又与邹士夔对视一会儿，终于没有开口，黯然神伤地离去。今夜的桂花赤豆汤与白糖莲心粥煮多了，小贩没生意，满脸不乐意。 　　 邹士夔叫住他，掏出五分钱，盛一大碗莲心粥，站在弄堂当中，咕噜咕噜一气喝下去，顿时身上涌起一股暖意。 　　 “你经常来这里卖吗？”邹士夔问小贩。 　　 “是的，这房子里的姑娘是我的大主顾，每晚都会卖掉五、六碗。” 　　 “昨天她们在吗？” 　　 “天天在，今天是怎么啦，到现在还没回来？”小贩不乐意地回答。 　　 目送小贩离去的身影，邹士夔心里七上八下，又想起刚才胖嫂说的话——一辆大卡车把人全带走。难道她们搬家了？ 　　 灶陂间的窗户没关严实，邹士夔挑开窗扇，从夹缝中往里看，只见里面锅碗瓢盆放置得妥妥当当，油盐酱醋也井井有条，并没有仓皇搬家的痕迹。 　　 邹士夔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怎样，今晚一定要等到她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