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妹跪在牙床下，小拳头轻轻锤在他腿上，酥酥麻麻的。沈栋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的过程，不知是该欣喜还是难过。年纪轻轻，论理想他是彻底破灭了，可日子却越来越滋润，手下吆喝着十多号人，逢年过节有人孝敬，只要昧着良心，包赌包娼打秋风，在华界也算横行一方。就说好吸鸦片这一口享受，他已经不用去那些下三滥的地方，能有底气走进上海鼎级烟馆。 　　 他叹一口。当年他还是一个有理想青年，左倾闹革命，就是因为看不惯官僚恶霸欺压百姓，可现在自己活生生活成当年恨的模样，真是造化弄人啊！沈栋又恨汪勇毅，是他挖坑，将自己带入歧途，染上了吸鸦片的毛病。不过，沈栋心里还是给自己划了一道杠：鸦片能碰，“白药”（静脉注射的海洛因）与“红片”（吸食的海洛因）坚决不能碰。那是摧心蚀骨、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都在日本人手上控制着，沾这两样东西，等于着了日本人的道儿。即便堕落，他还是有底线的。 　　 吸饱烟养足精神，沈栋想起今儿晚上大富贵老板请他吃饭听戏，现在华界南市地头上拍马溜须讨好他的人多了去，请吃请玩得排队，还得看他心情。他一抬手，有人涝死，一落手，有人就得旱死，这举手落手全在他一念之间。 　　 沈栋心情顿时大好，哼着曲儿走出郑洽记。凉风送爽，街面上电光闪耀，人来人往，不夜城初展芳姿。漫步在敏体尼荫路（今西藏南路），从大世界到南阳桥一带流莺遍布，她们不惧法租界巡捕，勾引每一个路人。猥琐的男人不怀好意地逡巡期间，与她们打情骂俏。 　　 沈栋不屑于这些龌龊的低档妓女。他抬手招来一辆黄包车，跨上车厢，嘟囔一句“去城隍庙”。出乎他意料的是，脚力没有动，反而转身掏出一柄手枪，抬手就射。沈栋眼明手快，看得真切，急忙往后一仰，避过子弹。枪声一响，周围的路人一愣，等醒悟过来是有人开枪，大伙儿一片惊叫，纷纷拔腿就跑，现场乱成一团。黄包车翻倒在地，沈栋趁乱一骨碌爬起来往斜刺里窜。背后，黄包车夫与另一名枪手不顾一切追赶。 　　 沈栋脚下丝毫不敢怠慢，拼了老命逃，往人多的地方钻。这样虽然减缓逃跑速度，可人头涌动，红队怕伤及无辜，不敢胡乱开枪。 　　 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人拦住去路，沈栋抬眼一看，竟是失踪多日的咸疙瘩。他手里捏一把撸子，黑洞洞枪口正对着他。 　　 “咸疙瘩！”沈栋一声惊呼，眼前一黑，心想完了，今天这一百来斤是交代在这里了。 　　 没想到，咸疙瘩听见沈栋喊他，竟慌了神，胡乱朝旁边放一枪。在这间不容发的档口，沈栋冲过来，肩膀撞在他胸口，把他撞得人仰马翻。咸疙瘩摔得不轻，躺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栋逃脱。 　　 1935年11月10日，日本正金银行突然抛出法币，大量套购外汇。国民政府区区三千万美元外汇储备骤然下降，法币汇价暴跌，中国金融体系面临崩溃。 　　 汇丰银行的外汇交易厅，投机的人发疯了，眼瞅着法币兑日元汇价如决堤一般溃败，从1.2，飞流直下，扑向1.38、1.39、1.40、1.41、1.42……，还是没有止跌的迹象。银行职员爬在梯子上不断更换牌价表数字，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刻。随着行情暴跌，大厅里爆发出惨叫。掮客们有人双手蒙住眼睛，不敢再看；有人手握电话，惊讶得张大嘴却说不出一个字。绝望的情绪如潮水扫过全场，投机失败的人愤然离场，摔桌子摔衣裳，还有一个人狂扇自己耳光，打得啪啪作响。 　　 邹士夔靠在交易厅一根柱子上，热切看着这一切。对他来说，眼前一幕都在预料之中。前两天，他把账户中的法币在1.2价位全数兑换成日元，今天一开盘就抛出两张交易单，做多日元法币，同时做空法币英镑。此刻，他正在等待一个特殊的价位出现。冬天的脚步已踏入上海，外面飘着冰雨，可交易厅内却热气腾腾，有人浑身冒汗，开始揭开领带，扯开胸口的钮扣。邹士夔虽然投机成功，大有斩获，可是眼前那心惊肉跳的气氛仍然让他心脏狂跳不已，今天上海有多少人会跳楼，有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啊！ 　　 在汇丰银行顶层大班室，怡和洋行大班凯自威早已坐不住。他不顾礼仪，丢下汇丰大班亨奇曼，夺门而出，下楼来到二层，那里可以俯瞰底层的交易厅。他身后，亨奇曼追出来，汇丰的其他高级经理、襄理们也陆续聚集在一起。 　　 “先生们，中日货币战开始了！”凯自威胆战心惊地说。怡和不仅是汇丰的股东之一，而且自己下场从事外汇投机。同时，凯自威的胞弟在英国政府任职，是东亚事务的高级别官员，他们兄弟俩接受英国政府指令，对这场发生在东亚的货币战十分关注。 　　 虽然是中日之间的货币战，可英国人比谁都在乎。因为币制改革之初，英、美、日三国都想让中国把法币同自己国家的货币挂钩，纳入自己的货币体系。财政部长孔祥熙本着“谁能对中国货币改革提供贷款，中国的货币就钉住谁”的原则，与列强分别进行谈判。最终，英国提出了最优惠条件，得以胜出。国民政府同意，法币与英镑挂钩，纳入英镑体系。条件是英国支持中国的币制改革，给予中国政府一笔一千万英镑贷款，用于支持币制改革的外汇储备。同时，英国政府协助中国在伦敦市场出售白银，以换得外汇作为保证法币发行的准备金。 　　 此时，银行电报室的领班急匆匆找来，向亨奇曼汇报：“伦敦来电，国会没有通过对华贷款。” 　　 这意味着英国内阁想将法币与英镑挂钩的努力受到挫折。凯自威愤怒至极，完全顾不上体面，夺过电报，愤怒地摔在地上，骂道：“这帮鼠目寸光的家伙，全然不顾帝国在东亚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