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8月14日当天下午,从安徽广德机场起飞的中国空军第二大队21架美制诺斯罗普伽玛2E轻型轰炸机直扑上海。在乌云密布的天际,它们如老鹰一般从天而降,轰炸停泊在黄浦江上的日军第三舰队旗舰“出云”号巡洋舰。“出云”号是一艘日俄战争期间的老旧战舰,服役近四十年,不过作为马关条约列强驻军租界的象征,仍长期停泊在华懋饭店门前的黄浦江江面上。战况十分激烈。中国空军轰炸机不断投下炸弹,却始终没能集中敌舰。而“出云”号上的防空火力拼命喷吐火舌,炮弹如雨幕一般泼向天空。 坐在华懋饭店餐厅的洋人们目瞪口呆,有生第一回通过落地大玻璃窗,非常近地目睹中日两国海空军殊死搏杀。上海滩“跛豪”、华懋饭店业主艾利斯·维克多·沙逊正在十一楼东头自己私用的套间里,从客厅推开落地玻璃门,跨出到华懋饭店唯一的露天阳台,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黄浦江,激烈的战况尽收眼底。沙逊年轻时狂热爱好航空,欧战(即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参加英国皇家海军航空队,被授予少尉军衔。后来在参加一次防空训练中腿部受伤残废,成为跛脚大亨。他手端一杯威士忌,饶有兴味地观赏着殊死的海空搏杀。 突然,他感觉地面震颤一下,杯子中的威士忌洒一地,窗玻璃哗哗作响。正在困惑中,仆欧敲门。 “沙逊先生,天空落炸弹,咱们挨炸了。” 听闻这个消息,沙逊抛掉酒杯,拿起手杖,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向电梯。 “情况怎么样?”他迫不及待地问。 “情况还不错。”仆欧回答,给他打开电梯门,“炸弹落在南京路上,冲击波把咱们大门的玻璃雨棚震塌了,其它倒没受啥损失。” 电梯刚停稳,沙逊快步迈出电梯门。华懋饭店当年建的非常结实,大堂里一切如常,连一盏灯都没震下来。沙逊手划十字,嘴里喃喃祈祷,然后走到大门口。门口尘土飞扬,浓烈的火药味扑面而来。他挥去烟雾,走到南京路上,顿时惊呆了。过去繁华的南京路,如今是一幅人间地狱:断手断肢飞的到处都是,地上血糊糊的,横七竖八倒着数百具死伤路人,他们缺胳膊少腿,有的还有一口气,在血泊中呻吟、蠕动。一辆汽车被大火吞噬,熊熊烈焰中烧焦的人张开大嘴,发出凄厉的呼救。消防队员们着急忙慌拉来水龙,打开阀门朝汽车滋水,等火焰熄灭,残骸灰烬中升腾起一缕缕白烟,一具烧成焦炭的尸体张开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朝天发出无声的呐喊。 “上帝怜悯!”沙逊倒吸一口凉气。 “另外还掉下来一颗500磅炸弹,落在汇中饭店屋顶上,幸好没爆炸,否则死伤更惨重。”仆欧手指对面汇中饭店楼顶,对沙逊说。 顺着他手指,沙逊看到汇中饭店屋顶被掀掉了大半,饭店里的人争相逃命。 夏季傍晚五点,天光大亮,刮了一天的风,下了一天的瓢泼大雨,到这个点儿渐渐停歇。正逢周末,闷了一整天的人纷纷出门透气。由于战火,租界一下子涌进十多万难民。法租界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和敏体尼荫路(今西藏南路)交汇处的著名游乐场大世界门前人山人海,这里本来就是上海市区最繁忙的路口之一,此时不但像平日一般挤满了汽车、黄包车和行人,而且大世界临时作为收容所,容纳了上万无家可归的人,门口挤满排队等待转运别处的难民。路口交通堵塞,汽车、有轨电车、黄包车、自行车争先恐后,挤成一锅粥。浸信会美籍著名传教士乐灵生赶时间驾驶汽车经过该路口,交通信号灯恰好换成红灯,面对混乱不堪的堵车,他不由得猛拍一下方向盘上的喇叭,摇头叹息。十字路口中央,悬空的交通岗亭里,安南巡捕大声吹响警笛,手挥指挥棒,汗流浃背,动作夸张地疏散交通。 恰在此时,突然耀眼的亮光一闪,几乎刺瞎人们眼睛,然后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2枚500磅航空炸弹从天而降,第一枚落在十字路口的沥青路面上爆炸,第二枚则是在离地面数米的空中爆炸,弹片四射,浓烟滚滚。十字路口当中的交通岗亭还在,可安南巡捕被撕成碎片,血肉横飞,早不见踪影。一位黄包车车夫拉客人路过这里,弹片飞来削飞了他的脑袋,可是失去头颅的躯体仍然在奔跑,路人见了惊骇得大叫,他这才倒下。马路上火光熊熊,数十辆公共汽车与私家轿车被炸弹引燃油箱,接二连三地起火爆炸,数百名乘客困在车厢里无法逃脱,发出绝望的惨叫。眼睁睁看他们被烧成焦炭,路人呼唤救火队,却来不及施救。地面上铺满死尸,满地鲜血与肉沫,残肢断臂飞上路旁的树杈与店招牌。伤者在血肉泥泞中抽搐、爬行,伸出手凄厉地呐喊,呼叫救命。救援人员赶到现场进行救护和清理,据清点完整的死尸从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一直排到跑马厅路(今武胜路),排了整整6列。而残破不全的躯体与四肢则装了二十几卡车,曾经灯红酒绿的繁华游乐场顿时成了人间地狱。 陆洪琛一早上就被电话吵醒,电话是公共租界他办的育婴堂打来的,主事心急火燎地告诉他,一个晚上,育婴堂接受到一百多个弃婴,原来从乡下雇佣的二十多个奶妈与勤务工,一夕之间走掉了一大半。育婴堂事务陷于瘫痪,遍地都是孩子,嗷嗷待脯,哭声震天。 丢下电话,陆洪琛心急慌忙坐车赶去育婴堂。一路上难民拥塞堵路,好不容易驶到育婴堂门口,只见门前墙上收弃婴的抽屉不够用,许多人排队等候,等不及的就把孩子放在门前水门汀地上,地下放着一排排弃婴,还不断有母亲抱着孩子在门前逡巡,不少人一边落泪一边放下孩子扭头就走,一步三回头渐行渐远。还有弃了孩子的母亲站在街角远远看着,久久不愿离去。 陆洪琛目睹如此人间惨剧,老泪纵横,他抹干泪水,走进育婴堂,主事迎上来,陆洪琛对他说:“赶快把门口的孩子收进来。” 主事两手一摊:“堂里已经没有多余的床铺,收不下啦。” “收不下也要收!”陆洪琛等起眼睛,“还有,门口水门汀地面上铺上褥子,免得孩子受凉。” “好,我马上让人去铺棉褥。”主事回答,“不过孩子实在太多,即便能收进门来,哪有那么多奶妈喂呢?米也不够了。”主事急得抓耳挠腮。 “你先用米汤喂着,我想办法。”陆洪琛也急得只会搓手,思索良久,抬头说:“许多妈妈抛弃自己的孩子是迫不得已,其实并没有走远,还在附近街角徘徊。你去找人贴出告示,招聘奶妈与杂务工,把这些孩子的妈妈招进来,这样既解决了弃婴喂养问题,也解决了难民的生计。” 主事伸出大拇指:“好主意!” “猪逼急了上树,何况人逼急了。你赶快去办,我要去筹钱筹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