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轩不理妻子,喜怒不形于色,笃定自如地继续摸牌。 中午时分,季惠云吩咐佣人下面。 “赵先生,不嫌弃的话,在我这里吃碗面?” “恭敬不如从命,吃完正好再陪您老搓两圈。” 季惠云呵呵笑了。佣人们用托盘端上面,放在众人面前。那是用白底青花大海碗盛的鸡汤面,面条整齐躺在汤中,汤上浮一层鸡油,撒一把小青葱。随面跟上来一碟浇头,金灿灿油汪汪,王吉芬一瞄,知道这是“秃黄油”。这是用当季膏满黄肥的阳澄湖大闸蟹,取出蟹膏蟹黄,加上透熟的猪肥膘末,用葱、姜爆香,再用黄酒焖透,高汤调味,最后淋上猪油撒上胡椒粉才成。把“秃黄油”拌入面中,蟹黄的鲜与猪油的香被热汤蒸腾,鲜香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吃完面,赵正轩要继续,被季惠云拦住。 季惠云打着饱嗝说:“我要去浴德池汏浴,每天吃完中饭雷打不动要去的。你的意思已经到了,心意我领了。这样吧,你把麻将的输赢算一算,结账回去吧。” “可以,听您的。今天我一家输两家,手气太臭,牌艺不精,愿赌服输。”赵正轩如遇大赦,心情轻松。可当他回头问妻子要钱时,看见她满脸尴尬。 “输曼丽姐的钱我掏的出,可输干爹的钱怕是凑不够。”王吉芬轻声说,她羞的面色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佘曼丽露出鄙夷的神气,说:“钞票没带够,也敢出来搓麻将。今天,搓麻将是个幌子,你们是来给干爹送钱的吧?可是,没有一点诚意呀。” 王吉芬原来已经给季惠云送过两条大黄鱼作辛苦费,今天来没想到会被强邀入局,咬着牙齿上的麻将台。可恨的是佘曼丽乘火打劫,让她下不了台。但是她又不能发作。 王吉芬将目光转向赵正轩,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怨道:“你知道自己牌艺不精,还要上台子打,丢人现眼!” 赵正轩本来只想小赌怡情,输两盘让老头子高兴高兴,不料兵败如山倒,局面一发不可收拾。他暗暗骂:老头子贪心不足蛇吞象,已经收两根大黄鱼,今天还要变着法子索取钱财。 可他脸上仍然堆满笑容,说:“今天出门匆忙,没带足钱,实在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容我回家去取,输的钱我一分不会赖账。” “曼丽,不要逼人太甚。”季惠云喝止佘曼丽,“赵先生,你已经送来过两根大黄鱼当做辛苦费,今天的账就一笔勾销吧,免得你认为我老头子贪得无厌。” “季老,您当我什么人?我从不做烂屁股的事,是我欠下的账一定还!”赵正轩斩钉截铁地说,心里想不管怎样,这台面上的脸面一定要撑住。 季惠云拍拍赵正轩肩头,说:“赵先生目露精光,鹰视狼顾,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相人很准,你以后成就会超过我。” “季老通相人之术?”赵正轩受宠若惊。 “略通一二,其实相书都是骗人的,我靠的是四、五十年江湖经历,阅人无数。你明明手头拮据,却还要输钱送给我,可见在你眼中礼义两字比钱财更重,很少有人穷得精光还能仗义疏财的。我做局拉你打麻将,就是要逼到你难堪,人只有穷极窘迫,才露出本相。赌品如人品,你输这么多钱,面不改色,可见是个值得信托的人,将来必成大器,我不会看错人。”季惠云转头又对王吉芬说:“你刚进门时候说什么?想让你老公做我学生子?” 王吉芬多伶俐,立刻点头称是,按住赵正轩,让他下跪拜师。 “能拜在您门下,我们求之不得!” 赵正轩却没有立刻跪下,仍然犟头倔脑站着说:“季老,我可是沾红,您不介意吗?” 季惠云呵呵一笑,回答:“你的事我全打听了。我不管沾不沾红,只相信江湖道义。现在有的人一会儿共产党,一会儿国民党,变来变去摸不透。但是我只认准一个理儿:党可以变来变去,江湖是不变的,所以道义也是不变的。我看准你,就是认可你。只要你认我做老师,我不管你什么党,只当你是青帮弟子。以后在上海滩,我罩着你!” 听闻这席话,赵正轩不再犹豫,立刻下跪。 佘曼丽在一旁冷笑:“要拜师傅么,应该像模像样在鸿运楼?摆上十桌酒席,备下红烛高香,当着青帮中各路大佬拜师,那才是诚心诚意,给老师挣面子。” 吴阿福之前一直卑微地闪在一旁不作声,看到老头子这么看重赵正轩,这才开腔:“有摆酒拜师的,也有捻土为香拜师的,看各人量力而行,关键是要有诚心。” “阿福说得对!”季惠云接过话头,“今天我不拘小节,只要你跪下磕三个头,就算拜师礼成。” 赵正轩立刻跪下,连磕三个响头,站起来拱手道:“请老师教诲!” 季惠云满意点头,拉着赵正轩手说:“我身边有猛张飞吴阿福,他枪法了得,曾救过我命,可他不识字,欠缺见识。你是读书人,脑袋好使,你们一文一武在我身边帮我,我就可以跟杜月笙的小八股党别别苗头。” 赵正轩转向吴阿福,拱手道:“阿福哥,你先来为大,我甘当小弟,以后请多关照。” 吴阿福是个识山水的人,看季惠云如此看重赵正轩,不敢怠慢,还礼道:“我吴阿福只是一介粗人,从前在跑马厅牵马,人称马立斯(英国人,跑马总会的总董)小阿福。赵先生是读书人,将来前程远大,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我也是穷出生,讨饭到上海,要不是老婆一家收留,说不定倒毙在马路上。我们脚碰脚,一样的。” 佘曼丽有点不开心,斜睨着赵正轩夫妻俩。王吉芬注意到来自同性别的鄙视,不甘心也回瞪她一眼。 “既入我门下,当我学生子,那么陪我一起去汏浴。在混堂里,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来个坦诚相见!”季惠云拉起赵正轩手,一起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