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堂撇嘴冷笑:“老板,您可能不知道,我们家老板不姓孙。” 看吹牛被拆穿,姚长庚不耐烦地挥手:“嘚嘚嘚,赶紧下菜去吧。别忘了,再加瓶绍兴香雪。” 回头对邹士夔圆谎:“我能不晓得他家老板叫什么吗!但我就叫他孙老板,在我面前他就是孙子。” 邹士夔抿嘴笑,奉承道:“小伙计没眼色,师父您别给他一般计较。改天给他家上上眼药,写篇文章损损他,谁让他用这么戆的伙计。” 姚长庚一拍大腿,说:“徒弟,这话你算说到点上。咱们做记者这行当,手里什么最金贵?一支秃笔呀!就凭这一支笔,我能让他上天堂,也能让他下地狱。” “师父,我就是这么一说,咱们是堂堂正正的记者,怎么能这么干呢,这不成了敲诈勒索了吗?”邹士夔发觉自己刚才说的过分了。 “你还说对了!咱们面儿上是人模狗样,可架不住钱少,不得想路子掏点外财么。” “可这样不好吧?”邹士夔面露难色。 “瞧你挺聪明的样子,怎么就不开窍呢。咱们做记者,比别人消息灵通。这消息分种类,有大道消息,譬如市政府开个什么会。也有小道消息,哪个高官外面金屋藏娇,不能让家里正房老婆知道。假使咱得到这消息,让这个官崽出出血,也算伸张正义,为民除害。” 邹士夔苦笑无语,第一回听到有人把敲诈勒索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这时,伙计将酒菜一一端上桌,邹士夔连忙把酒倒满,敬给师父。 “师父,今天仓促,礼数不周,借一杯薄酒敬师父。俗话说,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一日拜师,终生为父。” 邹士夔预备跪下来行礼,被姚长庚伸手一把抬起来。他毫不客气接过酒杯,先皱紧眉头咪一口酒,等一股暖流淌进胃里,五脏六腑被熨得妥妥帖帖,这才吁出一口长气,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然后,连忙挟起筷子拣起黄鱼脊背上一块蒜瓣肉放入嘴里。 “你今日拜我为师,我得教你点什么,否则枉为人师。这一行来钱的路数有两条:第一是明面上的,关饷、稿酬、餐补车马费等等;第二是暗里的,这就看你怎么弄了,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各显神通,但都逃不过敲诈勒索、吹鼓抬轿八个字。同样是当记者,有的人瘦死,有的人肥死,就看你能不能放下这身臭架子。” “师父,您得教我正道。”邹士夔为难地说。 姚长庚冷笑一声:“我现在给你说的就是正道!” “还有邪路啊?”邹士夔吃惊。 “当然有。师父我教戏教全套,决不藏着掖着。有更邪门的,是给洋人当包打听,英国人、法国人,特别是东洋人,出手阔绰,愿意花大价钱买消息。当然,这也不是谁都能干的,得多少会说两句鸟语。” “那不成了洋人的奸细?”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买卖么,有人愿意买,咱正好手上有,不卖砸在手里,多亏!” “反正我是不会干这邪门的事。”邹士夔直摇头。 姚长庚呵呵讪笑:“你不乐意干,在上海滩有大把的人愿意干。其实你师父我也瞧不上走邪路的,我可以坑蒙拐骗,但不能辱没了先人,让别人指着鼻子操祖宗八代。不管怎么说,今天师父给你启蒙了,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靠自己。你好自为之吧。” 正说话间,饭店老板出现,满脸堆笑,打招呼说:“对不起,两位记者是隔壁报社的记者吧?刚才小跑堂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还望海涵。要不,我再送两菜,算赔礼了?” 姚长庚嘚瑟至极,对邹士夔说:“我说什么来着,老板跟我亲人似的。” 然后他转头对老板说:“送菜就免了,我们吃得差不多饱了。好不容易今天得空,带朋友来给你捧场。没曾想,你店里新来的小伙计有眼不识泰山呐。” 老板连忙鞠躬赔罪,从怀里掏出两张免费礼券,递给姚长庚。姚长庚顺手揣兜里,说:“老板,你放心,我们不吃白食,待会儿埋单,一个子儿不会少你。” 老板千恩万谢。 姚长庚剔着牙,打着饱嗝跟邹士夔说:“下午,永安公司郭老板那儿有个新闻发布会,他家又推春季新橱窗。吃完了我带你去,可以多领一份利是,正好补上吃饭钱。” “谢谢,师父您真疼我。” “那是,我把徒弟当儿子看待,哪能让你吃亏。”说完,姚长庚摸出一枚大洋丢在老板手掌心,问:“够不够?” 老板点头哈腰:“多了多了。” “师父,怎么能让您破费呢?”邹士夔急忙掏出钱,塞入老板手中,想替换出师父的钱。 老板看情形想把钱还给姚长庚,被他一把按住,硬是逼着老板把钱还给邹士夔。 “你刚上班,哪有钱?师父比你能挣钱,这一顿算我的。” “拜师宴,哪有叫师父掏钱的道理?不符合规矩。”邹士夔不肯收钱。 “规矩?哪门子规矩?封建礼教的规矩咱不认!师父我最瞧不上恃强凌弱、压迫弱小的事儿。拜我为师,就得按我的规矩来。”姚长庚瞪起豹眼,作出一副生气的模样。 邹士夔只得乖乖把钱收起来。可在他心里,这个外表粗俗的男人顿时高大起来。说实话,初见面的时候,邹士夔有点失望,完全没想到不是读书人,一身江湖习气很难与摇笔杆子的记者搭上关系。可现在,他发现在姚长庚白相人一般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直爽、善良、侠义的心。 在日本东京的富人区,一条丁目小街通过密密麻麻的木结构房子“一户居”群落,道路干净整洁,旁边大多是两层楼房,高敞宽大,不同于低矮局促的贫民窟。门口是一小块院子,栽一棵树,或者放置数盆花,这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已是难得。小街仿佛大鱼的脊椎骨,两旁伸出许多细如羊肠的番道。在这一片房屋深处,坐落着一幢略显陈旧的房子,由于年代久远,木板墙壁乌黑一片,隐在周围的房屋中间,如一滴雨落入大海,毫不起眼。房子门口是小木板拦起的低矮栅栏,散乱地摆放着黄金菊。门牌上标识为“横山”,烫金的汉字已经斑驳,看得出过去这里住的人曾经阔气过。现在,这幢房子被一个外国人克劳森租下来,当做寓所。克劳森夫妇从横滨来到东京,在离家不远的町街上开设一家无线电修理铺。由于老板技术精湛,加上德国工匠全球闻名的严谨与勤奋,修理铺业绩蒸蒸日上,在附近一片小有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