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那时年轻不懂事,我追悔莫及。”邹士夔再一次鞠躬,“谁还没有少不更事的年纪,现在我早已醒悟,常常念及同文书院的好,念及老师同学的恩情。” 岩井紧板的面孔终于舒缓下来。 “帮你,不是不可以,可我能得到啥好处?” 邹士夔一时语塞,期期艾艾地问:“不知您想得到啥?我一个小记者,恐怕没啥可以帮到您。” “正因为你是记者,就可以帮到我。”岩井亲热地搂住邹士夔肩膀,“外面有点凉,咱们回屋详谈。” 大厅内,圣诞布丁已经端上冷餐桌,侍者给宾客送上圣诞红酒。酒中加入红糖、橘皮、杏仁、葡萄干等佐料,然后在火上一边加温一边搅拌,最后淋上一点伏特加,起锅之后,一杯下肚,真是又香又暖。 高贵的领事夫人被邀请第一个切圣诞布丁。她拿刀切下布丁一角盛入盘子里,换小银叉仔细拣起一小块,小心翼翼放入樱桃小口中。突然,她表情亮了,惊喜地叫起来,从嘴里掏出一枚硬币。这是圣诞节的小插曲,圣诞布丁当中都会埋一枚硬币,吃到它的人会得到一年的幸运眷顾。 领事夫人得意地高举硬币炫耀,宾客们不失时机鼓掌祝贺,一时之间大厅内其乐融融,气氛达到高潮。 岩井感叹:“多么美好的时光,可惜只是一瞬的幻觉。世界是个斗兽场,充满暴力与血腥,而上海只是其中一角。” 邹士夔不明白岩井说的话,只是问他:“我怎么可以帮到您?假使要钱,我可没有。” “我不缺钱,你我是朋友,谈钱太俗!”岩井轻描淡写地说,“当记者的路子广消息多,你知道报纸上登载的往往只是表象,没有触及真相。有没有办法搞到一些报纸无法公开刊出的内幕消息?” 邹士夔低头思索,当年父亲就是上海新闻检查所所长,手中掌握不少被扣发的消息。他工作之一就是将这些消息汇编成册,通过内部渠道上报给国民党市党部。 于是他抬头答应岩井:“行,咱俩交换消息。” “你从哪里搞来消息?我怎么知道消息是真是假?”看邹士夔答应得这么爽快,岩井心中不免打鼓。 “岩井前辈,您应该调查过我,知道家父原是上海新闻检查所所长,不然不会提出这样要求。虽然现在家父仙逝,可眼下的新闻检查所所长陈克成是家父得意门生,受过家父提携。我想从他那里搞些内幕消息,应该是小事一桩。” 岩井一听非常高兴,说:“好得很,你把纸面材料拿给我看或者你看过后记述给我都行。” “别忘了,我拿消息也是有条件的。”邹士夔强调一遍。 “忘不了,我保证你赚钱。” 姚长庚等在昼锦里钤记客栈已经四天,没见一个人影上门。昼锦里里里外外埋伏了数十号特务,把钤记客栈围得水泄不通。旅馆里,前台的茶房、扫地送水的小厮都安排自己人,这才让姚长庚心里稍稍有点底气。白天,傅醒华通过茶房传话,说还剩三天,让大家不要松懈,事成之后,一定好好犒劳大家。 四马路是风月宝地,昼锦里只有弄堂口一家药房与弄堂底的钤记客栈,其它都是书寓、堂子。入夜,满弄堂挑出门灯,玉兰、翠凤、潇湘什么的,满眼是莺莺燕燕的花名。其实,钤记的大主顾也是那些风流嫖客。他们在马路上相中哪个流莺,就带到这里一夜风流。钤记的茶房也不是省油的灯,看准这商机,都兼职拉皮条。久而久之,他们手上逐渐控有一批暗门子。老练的熟客在马路上没相中可心的,会来钤记。一进门问茶房:“今儿有范斯(英语,face,脸)靓的吗?” 茶房点头哈腰,一脸殷勤:“这不是郑老开么,今儿还真有范斯靓的。” 顾客冷笑:“你说话没准头。这个点儿,怎么会剩范斯靓的?” “我哪敢骗你!要搁平时,一定是没剩的,可今天不一样,咱这一片挂头牌的姑娘先说身体不舒服不出门,后来不知咋的,又来了,正好让您赶上。” “别是有病的吧?”顾客一脸嫌弃。 “不能够!咱这地儿往东是圣三一堂,往北是慕尔堂,天主圣母左右保佑,高鼻子洋和尚时时来传道。再加上麦家圈仁济医院就在眼前,看病免费。即便有个把姑娘运气不好得了病,神父也早将她送进医院救治了。” 顾客满意点头:“那就开个房间。” 茶饭一喜,连忙取下房间钥匙交给顾客,同时应声:“您在房间里先等着,燕萍姑娘马上就到!” 哪儿有堕落的罪人,哪儿就有救赎。附近教堂的高鼻子洋和尚抱着坚定的信念,铆足劲往马路上的流莺堆里蹭。他们抱着厚厚的经书,口宣神谕,像嗡嗡绕头飞的苍蝇,惹姑娘们嫌弃。可姑娘们也离不开这些洋鬼子,有个头疼脑热身子不舒服,就装出一副可怜相,让神的奴仆们救赎。身在这样的环境中,当然钤记也时常窜进来些穿黑袍的家伙。茶房见惯不怪,也不敢赶人,由着他们去了。 姚长庚待在旅馆数天,最烦的就是这两类人。一到晚上,左右房间流莺乱窜,吱吱咯咯发出不可名状的声音。走廊里,常常冒出洋和尚念经的声音,夹杂着姑娘轻佻的调笑。姚长庚烦躁不已,难以入眠。他本已担惊受怕,紧张万分,生怕一个没留神一支黑洞洞的手枪顶在他脑门上炸开一朵血花。于是把满腔的愤恨发泄在这乱七八糟的声音上,他把茶房招来。 “小六子,你能不能消停一点?”姚长庚一脸怨恨。 小六子是公安局便衣。为这趟任务沈栋把原来的茶房撤掉,换上自己人,所以小六子临时干起了茶房的活儿。 “姚长官,我没不消停呀!”小六子不明白他所指何事。 “到这里,你是当便衣来的,不是当老鸨大茶壶!”姚长庚厉声说。 小六子这下明白,原来姚长庚是对他拉皮条不满。 “这可不是我要干的,我也是为了任务。”小六子狡辩,“这钤记原来就是个淫窟,过去的茶房兼职拉皮条。我来的时候沈长官一再叮嘱,要装的跟过去一样,不能让外人看出破绽。假使我不拉皮条,不就露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