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弄堂里的“弹格路”面东一摊西一摊积了很多水洼,煤渣泥浆酿成的污水到处横流,让人不愿出门。剑瑛雇一辆黄包车,一个人来到同福里。车夫在湿漉漉的马路上一路飞奔,身上车上溅满污泥。汗水蒸腾在头颅上,像冒蒸汽的火车头。剑瑛过意不去,多给车夫两毛钱,算是洗车费。她提着一个柳条箱子走进弄堂,这时家家户户关窗闭门,没人注意她。这正是她想要的,剑瑛最担心的就是街坊邻居众目睽睽上下打量与窃窃私语。 邹士夔没想到剑瑛会自己来,欣喜若狂,却又小心翼翼,生怕一言不合惹她生气。剑瑛气喘吁吁,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没好气地说:“你如愿了。” “你何必自己搬这么沉的箱子,叫我一声,我来帮你搬家。”邹士夔心疼剑瑛。 “我没这么娇贵。” 剑瑛打量四周,房间不大,狭长型,朝南有一扇老虎窗。靠窗放着一张单人床,外面放一张桌子与两把椅子。她打开箱子,拿出一床被单、一根细铁丝与两枚钉子,在房间两侧的墙板上钉上钉子,挂上床单当帘幕,把房间隔成前后两间。 “我一个女孩子,房门一开就让人看到床,很不方便。这样隔断,你不会反对吧?”剑瑛平静地说,似乎她早就想好两个人住的对策。 看着架势,邹士夔明白剑瑛的意图,回答:“没问题,就按你说的办。明天我去买张双人床,既然结婚了,就得有个结婚的样子。” 剑瑛从鼻子里不屑地哼出一声,骂道:“想得美!” “我没你想的那么龌龊。二房东嫂嫂常来我这里串门,隔壁嫂嫂也常来常往。演戏演全套,既然装就要装得像,否则让人看出破绽。”邹士夔强忍委屈,“你放心,晚上我睡外面,打地铺,决不越雷池一步。” 入夜,剑瑛把帘幕拉上,躲到前间里。邹士夔避到后间,在地板上铺一层草席,铺上床褥,脱衣躺下。他躺在地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听得房间里淅淅索索忙乱一阵,电灯一关,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 夜半,邹士夔称之为三层阁嫂嫂的女人回来了,楼梯下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房子里都是木板墙壁,隔音差,楼上楼下的声音听的一清二楚。仔细一听像是两个人的脚步,脚步来到隔壁房间门口,摸钥匙开锁的金属碰擦声清晰可辨。只听一个男人压低了声音说:“心肝宝贝,让我亲一口。” 三层阁嫂嫂想必是急了,一阵挣扎,也压低声音说:“别猴急猴急的,左右隔壁都听得到。” “别装贞洁烈妇,你就是卖的!”那男人喘着粗气,把三层阁嫂嫂抱进房间扔床上,“把我伺候好了,老子给你加钱。” 不一会儿,隔壁的床咯吱咯吱响起来,邹士夔听得脸红,更睡不着了。 突然,帘幕那一边剑瑛咳嗽一声,声音不低,像是故意提醒隔壁。邹士夔知道她也没睡,轻声叫一声:“剑瑛,你没睡?” “咔哒”一声,电灯点亮,帘幕哗一下拉开,剑瑛衣服整齐地站在邹士夔面前。两人见面,都显尴尬。原来她一晚上没脱衣,防备着呢! “你住的是什么鬼地方?”剑瑛抱怨。 邹士夔嘿嘿一笑:“挺好呀,我跟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住隔壁。” “怪不得你变坏,整宿整宿听这个。” “以后你会习惯的,我早就心如止水,见怪不怪。” “那你怎么睡不着?” “你也睡不着嘛。” “我初来乍到,陌生的床睡不惯。”剑瑛狠狠瞪邹士夔,“可最主要还是防着你这个坏蛋。” 邹士夔心中一阵刺痛,一股倔劲起来:“放心,我从不乘人之危。” 剑瑛不屑地撇嘴:“我今天落到这个地步,还不是你处心积虑造成的?” “既然你不放心,咱们不妨定个君子协定,以帘幕为界,晚上我绝不越雷池一步。” “你心眼太多,我才不信你呢。” 邹士夔举起右手起誓:“假使我不遵约定,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剑瑛一大早匆匆出门,丢下一句:“我去片场。” 邹士夔也睡意全无,拿起毛巾牙刷,下楼洗漱。刚踏下楼梯,二房东嫂嫂就在灶陂间横眉竖眼等着他。 “小赤佬,长毛了,晓得把不三不四的女人带回家。”她骂道。 邹士夔愤怒,把一晚上的不爽都发泄出来,也毫不示弱地回骂:“你嘴巴干净点,那是我老婆!” 二房东嫂嫂一撇嘴:“穷鬼,你讨得起老婆吗?明明是野鸡,还装老婆。” 邹士夔真想一巴掌呼在她脸上:“你骂我可以,别骂我老婆。你再敢骂一声,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逞什么凶,你啥时结婚的,我怎么不知道?” 邹士夔噔噔噔跑上楼,拿起刊登结婚启示的报纸下楼,拍在二房东嫂嫂面前:“睁大你的狗眼看好,我结婚了。” 二房东嫂嫂不敢置信地拿起报纸看,果然结婚启示上写的明明白白。她悻悻地想走,突然想起什么,回过神说:“当初我借给你房子,说好住你一个人。现在住两人,你得加钱。” “怎么说涨价就涨价,我借你房子,你管我住几个人。” 二房东嫂嫂来劲了:“二个人用水用电,与一个人能一样吗?用量都要翻倍,你那点租金可不够。” “你钻钱眼里了。”邹士夔架不住二房东嫂嫂的凶悍,想着好男不跟女斗,转身上楼。 身后二房东嫂嫂追着叫:“你不加钱,我就断电断水,看你怎么住下去。” 邹士夔不买账,结果就是二房东嫂嫂不断跟剑瑛找茬,经常指桑骂槐,说三道四。一开始,剑瑛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躲避,可时间长了她实在忍不住,两人在底楼灶陂间公开大吵几次。 每次吵架,慑于二房东嫂嫂的雌威,左右隔壁都不敢出来主持公道,只有对门一个男人,常常跳出来帮剑瑛的腔。住的时间长了,剑瑛听说此人名字叫吴阿福,祖籍江苏省南通。其父在上海公共租界的成都路开老虎灶卖开水,去世后,他随姐夫在上海跑马厅牵马。此人长大高头大马,一米八以上的身材,两百磅体重,后来谋得替上海滩的青帮流氓大亨季惠云开汽车的差事,人称“马立司小四宝”,他一边做司机,又兼保镖,获得在租界佩枪的执照。后因杀死妻子的情夫,带着女儿到山东参加张宗昌的部队。6年后,39岁吴阿福重回上海,仍然投入季惠云门下,替他在赌场“抱台脚”(黑话,当赌场保镖)。吴阿福参加帮会后,打架闹事心狠手辣,善于拉帮结派,深得季老头子喜欢,将在赌场“摇缸”(黑话,摇骰子)的干女儿佘曼丽嫁给他。结婚后,两人搬进同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