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日头偏西,陈树功以手支脑袋,昏昏欲睡。正当他迷迷糊糊要闭上沉重的眼帘时,灶陂间的后门响起轻轻的啄门声,三慢三快,再两快两慢。陈树功蓦然惊醒,看向曾宏达,曾宏达点头,确认那是暗号。 陈树功立刻跳起来,屏退特务,让他们躲到楼上,示意曾宏达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短头发,阴丹士林的浅绿色旗袍,显得朴素而优雅。 “陈小姐,你来啦。”曾宏达将她让进屋。 那个叫陈小姐的姑娘看见客堂里坐着一个陌生人,吓一跳,转身欲走,被曾宏达拉住。 “自己人,不要担心。”曾宏达劝道。 “我是来去经费的。”陌生人在场,陈小姐有点局促。 曾宏达转向陈树功,摊开手向他要钱。在这个场合,陈树功不敢不给,又不敢发怒,只得掏出几张美金,递给陈小姐。 “用美金发经费,今天是头一遭,好像有点多。”陈小姐展开笑颜,“是不是搞错了?” “这两天风声紧,没敢出门把美金换成法币,你多担待。”曾宏达编瞎话。 “那我先走了。”陈小姐将钱存入手腕上挂着的小坤包里,转身离去。 “慢走!”陈树功跟曾宏达一起说,同时转头恶狠狠瞪一眼姓曾的。他心痛钱,钱只要攥在他手心里,就从来没出去过,今天是头一遭让钱跑了。 陈树功尾随陈小姐出门,朝守候在弄堂里的假扮“补锅匠”使眼色。后者会意,立刻跟踪而去。 傅醒华与沈栋守在公安局一天一夜,战果陆续而来。先是押送来一些女人与孩子,一直到夜晚,陈树功亲自押着两女一男三名犯人,兴高采烈地回来。 “傅老,网到大鱼了!”陈树功得意地炫耀。 “陈股长出马,果然不同凡响。”傅醒华表面敷衍,可心情却十分复杂,要不是汪勇毅被杀,这样的功劳哪轮得到特务处来分享。 “网到什么?”傅醒华问。 “共党的秘密电台。”陈树功让属下摆出战利品:一架10瓦的X210短波无线通讯电台与一架50瓦的RCA212短波无线通讯电台。傅醒华眼睛一亮,RCA电台通讯范围广,可以与海参崴联络,进而与莫斯科通讯。这不是一架普通的电台,极有可能是中共红都瑞金与苏俄共产国际的通讯线,是最高级别的地下电台! “瞧人家陈股长,干的漂亮!你得多学着点。”傅醒华教训沈栋,掩饰不住内心激动,问:“在哪儿起获的?” 过去,调查科也曾破获共党的地下电台,但功率都不高,仅能在国内联络。跟以前比,这一回真可谓捕获了大鱼。假使与莫斯科断了联系,对中共是多大的损失呀! 陈树功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忍不住吹嘘起来:“咱们在麦其里设下陷阱,果然有猎物落圈,一个姓陈的女人来取经费。我吩咐属下不要打草惊蛇,一直跟踪她来到杨树浦华盛路(今许昌路)同乐坊122号。当机立断,一举端掉这个窝点。当时,共党有一男一女正在发报,灯管(指电子管)还是烫的。他们没来得及销毁电报稿,都让我带回来了。” 陈树功得意忘形地敲打缴获物,这些东西交上去,回报下来的就是满口袋钞票。 审讯在数个房间内同时进行。陈树功对曾宏达说:“劝劝你老婆,早自首早回家。孩子有病,耽搁在这种地方,对身体不好。” 曾宏达点头答应,目送陈树功离开审讯室,将一家老小留给他。母亲抱着幼儿,满脸惊恐,还得安抚不停咳嗽的幼儿。 曾宏达把妻子嘴里塞的抹布掏出来,给她松绑。 “你害人呀!这两天正是支经费的高峰,有多少人要受你牵连,被捕被杀啊。”妻子哀怨地说,满眼都是怨恨。 “这能怨得了我么!我也不想被捕呀。”曾宏达瘪着嘴,委屈万分地回答。 “那你也不能立刻招供,顶过这一阵,让同志们有时间撤退。”妻子痛心得流下眼泪。 隔壁房间传来严刑拷打的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曾宏达浑身不由自主地一抖,说:“不瞒你说,其实我早有反正的意思,即便这次没被捕,我仍是要脱离共党组织的。” “为啥?组织对你不薄。我真是瞎了眼睛,嫁给你这么个杂碎!”妻子骂道。 曾宏达回答:“我咪了公家的钱,上级迟早会发现。我不反,难道等红队来收拾我?” “啥?你说啥!”妻子惊讶至极,“贪污犯,枉费组织信任,你见钱眼开,鬼迷心窍,对党不忠诚!” 曾宏达嘴一撇,不服气地说:“只有我一个人贪吗?你不是没看见,向忠发用公款包娼养婊子。” 妻子痛心疾首:“那是党的败类,你怎么不学好?” 曾宏达双手一摊,回答:“我也想学好,可小宝肺痨,治病的钱就是无底洞。我咪钱不是为我自个儿享受,全扑在医院了。” 妻子疑惑不解地问:“你不是说治病的钱是上级拨的么?” 曾宏达嘴角一抽,不屑地回答:“那是为了让你安心才撒的谎。经费本来就紧张,哪还有富裕救急咱们!” “你骗的我好苦啊!”妻子哭着捶打曾宏达,“钱不够咱可以想别的办法,怎么可以动公款呢?” 曾宏达不耐烦:“好啦好啦,别哭哭啼啼。看病要钱又多又急,我哪儿给你别处想办法?既然说开了,我没啥可顾忌的。你摆一句话,跟我走还是不跟我走?” “跟你走如何?不跟你走又如何?” “跟我走,你签自首书,咱们一起离开这里,陈长官许诺我一笔奖金,咱拿着它远走高飞。不跟我走也没法子,孩子我带走,每年此时,我会烧香化纸钱,让你早日投胎再做人。” 妻子沉默。 “走不走,你倒是说句话呀!”曾宏达催促。 “女人命苦哇,嫁鸡嫁狗,由不得自个儿。”妻子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