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警察打开拘留室的铁门,一股酸臭扑鼻而来。他捂住口鼻,拼尽力气大喊一声:“赵正轩,恭喜你,赶快出来。” 赵正轩惶恐,监狱里对死刑犯说恭喜,常常意味着大限来临。听到这声极不吉利的恭喜,他纳闷,自己的案子还没宣判,怎么就“恭喜”了? 赵正轩拨开拘留室内拥挤不堪的人群,从缝隙里钻出铁门,战战兢兢地问:“长官,喜从何来?” 警察一边锁门,一边笑着回答:“逗你玩呢,你被释放了,还愣着干嘛,赶紧走。” 赵正轩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等到弄明白之后,他对警察作一个长揖,扭头就走。他的胸中仿佛爆炸了一颗快乐的炸弹,满心满腹的欢喜,脚步轻盈,越走越快,几乎飞奔起来。 “先去看守室签字按手印。”警察在身后叫道。 拐角就是看守室,两个警察坐在办公桌后喝茶,其中一个把脚翘到办公桌上,眼睛微闭,手指打节拍哼着小曲。另一个一头钻在报纸里,神情严肃地研究马经。赵正轩跨进门,自报家门。看报纸的警察起身从身后柜子里拿出一本簿子,让他签字画押。然后,又从另一个柜子里拿出他被捕当日没收的随身财物。 赵正轩清点。钱是没有了,只还给他一些不值钱的零碎物件。他抬头问:“我的手表呢?” 被捕当日,他戴一块瑞士梅花腕表,那是老丈人送给上门女婿的聘礼,也算他与妻子的定情定婚鉴证。其它东西可以丢,这块表他不想丢的不明不白。 “哪里有表?就这些破烂,拿了赶快走!”警察凶他。 一直眯着眼睛哼小曲的另一名警察跳起来,悄悄捅一肘子同伴,附在他耳朵边轻声说:“这是季老头子的学生子(徒弟),客气点。” “季老头子,我怕他么?”警察嘴上很硬气,可行动却漏了怯,他伸手从裤口里摸出手表,拍在桌面上。 赵正轩这才确定,是妻子腆着脸走老头子门路,他才获释。王吉芬说得对,“靠组织不如靠老头子”。赵正轩苦涩地扮出笑脸,给两位警察道谢。 “以后别再折进来,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警察恶狠狠地威胁。 赵正轩心中发噱,看着警察的脸想起一个成语“色厉内荏”。不过,没必要跟这些小鬼纠缠,他戴上手表,拿起其它物件,转身奔出门外。 空气真甜!赵正轩深吸一口,看蓝天白云悠悠飘荡,感受着自由自在的美妙与快乐。 突然一个急刹车,一辆黑色闷罐囚车不减速冲入公安局院子,差一点剐到他。赵正轩急速跳起,才躲开没让汽车撞上。 “眼乌子瞎啦!”司机怒骂。 赵正轩毫不在意,此刻他心中充满逃出牢笼的快乐,傻呵呵地对司机笑着鞠躬道歉。前面是公安局大门,只要跨过这道门,他就自由了。赵正轩浑身汗臭混杂着尿骚味儿,又饿又乏,但重获自由的雀跃支撑他快步挪动。 妻子会等在大门那头接他回家吗?赵正轩猜测,一定会!想到这里,他激动得打了个寒颤,一股遇见亲人的温情与感激充斥心头。他举目张望,希望能看见妻子的身影,脚下不由得加紧步伐。 大门两旁站着两个站岗的警察,腰里配枪,手里握着警棍。突然,一张熟悉的面孔横向插入他眼帘。 那是一张阴魂不散的脸,嘴角长一颗米粒大的血红痦子,目光恶毒毒的,却挂着一副奸诈的笑容。 不错,那就是老冤家——汪勇毅的脸! “赵正轩,先别急着走,我还有话想跟你聊聊。”汪勇毅伸手拦住赵正轩去路。 “汪督查,你为啥老跟我过不去?我觉得咱俩没话可谈。”赵正轩苦着脸说。 “你小子能耐呀,搬得动季老头子这尊大佛。”汪勇毅调侃。 “这下你终于相信我不是赤色分子,其实我是混江湖的,上面有老头子罩着呢。”赵正轩眨眼。 汪勇毅冷笑:“白相人参与学生游行,第一次见识。不管你表面装作是什么东西,我都能看穿你的底牌。” “汪督查,还想继续拘留我?老头子面子一点不给?”赵正轩诘难说。 “老头子面子我一定会给,也一定会让你走。不过你别高兴太早。这回我是没抓住你把柄,可我也不会让你就这么舒舒坦坦离开。” “你想怎样?”赵正轩警惕地瞪着汪勇毅。 “我给你谋了一份差事。我跟几个同道办了一份杂志,名字叫《社会新闻》。虽只是座小庙,可靠山大,国民党中央组织部是咱们后台。我看你是个文化人,不如到咱们杂志社来当记者,反正你们学校已经把你开除了,我对你不赖吧?” 赵正轩心中一凛,这家杂志社他是知道的,专门刊登各种小道消息,捕风捉影攻击、抹黑共产党与进步人士,是中共在舆论宣传战线的死对头。汪勇毅拉自己入伙,分明是拉下水的意思,一旦答应,如何向组织交代?组织怀疑自己叛变该如何解释?写自首书的叛徒也不过是这待遇,到时候好比黄泥掉在裤裆中——不是屎也是屎了,纵然浑身是嘴,也辨不清清白。 “汪督查,我就一普通老百姓,混口饭吃。既没加入共党,也不想加入国民党,做什么记者。学校的差事歇了,正好我回家帮老婆看店,不想出来搅和政治。”赵正轩求饶。 “唉,你不用自谦,其实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我是同一类人。我相人很准,你终非池中之物,一爿夫妻老婆店怎么困得住你这条潜龙。别拒绝,再不识抬举,我可生气了。实话告诉你,你不干也得干,信不信我再抓你一回,让你今天踏不出这大门半步?” 赵正轩知道,汪勇毅的话决不是吓唬人的,于今之计,只有先答应他,慢慢再作打算。他哀叹一声算是人命。 “后天,你立即到《社会新闻》报道,不得有误。”汪勇毅威胁,“我可知道你住哪儿,别跟我耍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