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军师改制之前,方玮的父亲、方部长发生了一件意外。他早晨起来的时候还没有任何身体不适的症状,在外面跑了一圈步,还和几个同样离休的老同志开了几句玩笑,然后往家里走,在上楼梯的时候,脚下一滑摔倒了。被送到医院的方部长,家人才知道患了癌症。医院是先通知给军区的,军区的领导找到了方部长的老伴孙阿姨,孙阿姨得到这个消息时,一下子就傻在那里。在她的印象里,方部长的身体例来很好,像一头牛一样,年轻时候行军打仗,三天三夜不睡觉,找冲锋的时候,照样嗷嗷叫。在军区工作这么多年的时间里,他很少生病,几年都没有住过医院的记录。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得了癌症。在孙阿姨惊怔之后,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此时,三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以前她曾经和方部长唠叨过关于孩子的问题,老大在云南当兵,在那里结了婚,成了家,前几年转业了,便留在了云南。老二去了东北建设兵团,最后也在那里结婚了,都是有家有业的人,来往一趟很不方便。只剩下女儿方玮了还在部队中。孙阿姨一说起子女的问题时,方部长就很不耐烦的样子,他挥着手说:我离老还早着呢,就是我不能动了,还有组织呢,现在咱们老两口过得不是很好? 他这么说,孙阿姨心里一点也不不踏实。现在方部长终于有了毛病,孙阿姨最先想到的就是孩子,有孩子在身边,她心里会踏实一些。当领导征求孙阿姨有什么困难时,她不加思索,便说到了孩子问题。当然,领导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很快,方玮和刘双林双双接到了军区机关的调令。 这之前,孙阿姨已经和方玮通过气了,那时,孙阿姨还没有把父亲得癌的消息告诉方玮,只是说父亲身体不好,希望把他们调回来。方玮并没有显得过份激动,最激动的就是刘双林了。 以前,他没少和方玮探讨过关于调动的事,在军区机关工作是他最大的梦想。全军区那么多干部,在军区机关工作的毕竟是少数,从个人发展角度来说,军区机关毕竟是大机关,升迁的机会就多了许多。许多基层干部都把有朝一日能调到机关工作,当成了自己的梦想。 在方部长还没退休时,刘双林就说:让你爸说句话,把咱们调到机关多好。这样一来,咱们还可以照顾你父母。 当然,刘双林这么说只是一种借口。 每次方玮都说:咱们现在这样不挺好的么。 她了解父亲,不可能为他们的调动开绿灯,除非组织需要。因此,方玮一直没有开这样的口。 刘双林又说:你爸对我挺好的,我想他会为咱们办的,不看我面子,你是他女儿,怎么也得为你考虑吧。 方玮不说话,她也想调到父母身边工作去,两个哥哥都不在父母身边,只有自己父母近些,也好有个照应。父母的年龄眼看着一年大似一年了。后来,方部长就退休了,刘双林就整日里唉声叹气的。他一边拍腿一边说说现在你爸都退了,怕是想调也难了。 在结婚之后,方玮和刘双林曾经回过一次军区大院。那是刘双林第一次走进军区大院,第一次,他来省城接兵,去军区街道拿新兵档案。那次很匆忙,他只记得军区大院很大,哨兵很威严,那是一个基层排长眼中的军区大院。这一次,他从容多了,他是军区大院首长家的女婿了,他一走进军区大院,便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当他见到自己的岳父方部长时,眼泪 终于掉下来了,他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让自己居然哭了出来。他第一次这 么近距离地仰视着首长,以前别说来到首长家做客,就是当十几年兵,也不一定能见到这么 大的军区首长。他一紧张,一激动,眼泪就流出来了。 在这之前,方部长和孙阿姨也没见过刘双林,只是通过方玮的信,对刘双林有些了解。刘双林第一次进家门,两位老人就认真地把刘双林看了。 刘双林以一个下级军官的身份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给方部长和孙阿姨敬了个礼,这时候眼泪就流下来了,给人一种终于见到亲人的感觉。 方部长就握住了刘双林的手,他一边让坐一边说:好,好,小刘这孩子不错。 方部长被刘双林的眼泪感动了。接下来就说了一些家常话。方部长问:小刘,家里是农村的呀。 平时,他最怕别人说他是农村的,他觉得农村人在城里人面前一直低人一等。每当有人指着他说是农村人时,他总是脸红心跳的。 在自己的岳父方部长面前,他还是红了脸,并小声地说:是。 没想到方部长就说:农村人好哇,朴实,本份。我就是农村人,十三岁参加革命,不也挺好的。 刘双林没想到方部长会这么说话,一句农村人好,让他心里热呼呼的。 孙阿姨表现得很冷静也很理智,她坐在那里远远近近地把刘双林看了,没说什么,便到厨房里忙活去了。 晚上孙阿姨和方部长躺在床上曾有过如此对话: 孙阿姨说:你看那个小刘怎么样呀? 方部长说:挺好的呀,老实。 孙阿姨说:我没问你这个,我觉得咱家小玮嫁给他,以后生活够呛。 方部长说,怎么够呛了? 孙阿姨就说:咱家小玮你还不知道,他一个农村人,能和小玮过一块去。 方部长说:怎么过不到一块去了,我是农村人,你是小知识分子,咱们不也过到一块了去了。 这是母亲和一个过来人替女儿的担心,她明察秋毫地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和刘双林不是一类人。 正如自己和方部长不是一类人一样,在一起生活可以,但也够累人的,许多生活细节和观念是一辈子也无法磨合和改变的。 这只是孙阿姨心里打下的一个伏笔。 那次在新婚后第一次来方部长家时,刘双林表现得很努力也很积极,每天早晨,楼上楼下打扫卫生,又跑到厨房帮孙阿姨忙活。他亲爹亲娘的叫着,确切地说,刘双林并没有见着几次方部长,他想在这次会面中,好好跟方部长套套近乎,争取让方部长对自己有个美好的印象,那样的放,他就可以暗示方部长自己想调到机关的想法。可惜,他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只能把自己的热情留给孙阿姨了,可惜的是,孙阿姨似乎并不买他的帐,不冷不热的,他当然感受到了孙阿姨的态度,他曾私下里跟方玮说:你妈好像对我有意见。 方玮说:咱们俩结婚,她会有什么意见。 他说:你没看你妈的脸,他好像没对我笑过。 方玮说:我妈那人就那样。 刘双林的生活经历和出身让他多了许多敏感的东西,这种敏感就是直觉,直觉告诉他,孙阿姨并不喜欢他。 在刘双林不在场时,孙阿姨也和女儿交过心。 母亲:小玮,你咋就看上他了? 方玮说:刘双林对我挺好的,从我一入伍他就关心我,一直到现在。 母亲说:就这些? 方玮:就这些。 母亲望着女儿,担心地叹了口气。 冷静下来的方玮,似乎并没有很激情地爱过刘双林,甚至她还不懂,怎么去爱一个人,或者爱上一个人时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那时,她只感到刘双林对她很好,这种执着的好让她感动了,她认为这种感动也许就是一种感情吧,所以,她答应了他。 方玮一直生活在简单透明的生活中,她还没学会复杂,在这种简单中,她和刘双林结婚了。 当然,她那时并没有意识到母亲的担扰和顾虑。 母亲只有和方玮说这些了,她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母亲对方玮的婚姻一直担着心。刘双林没想到,自己的岳父都退休了,自己和方玮还能调到军区去工作。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喜出望外的收获。 当他来到军区报到后,才知道,自己的这次调动依然和岳父有关。那时他还不知道岳父得了癌症,只是知道岳父的身体不好,身边需要有子女照顾。 方玮干的是还是她的老本行,在军区总院当护士。两人刚调回来,军区并没有给两人分房,因为他们要照顾有病的方部长,他们理所当然地和方部长暂时住在了一起。 方部长被确诊为癌症之后,怕他多心,住了几天院就让他出院了,然后隔三差五去去医院接受治疗,治疗完了,又回到家里。在方部长看来,那次晕倒纯属于一种偶然,并没把自己的病当回事。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整天乐呵呵的。 当女儿和女婿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以为他们是回来休假的,然后问刘双林:小刘,这次休几天假呀。 当得到刘双林和方玮双双调回军区工作时,他惊讶得长大了嘴巴。 方部长这才吁了口气道:正常调动就好。 然后说一些机关工作注意事项,什么严格要求自己呀,别打着他的旗号提出特殊要求等等。 方玮和刘双林就在一旁点头称是。 那些日子,刘双林做梦都会偷着乐醒几次,没想到说调就调回来了。这才意识到,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道理。现在方部长突然退休了,可他的影响还在,想在军区办点事,那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想到这,他又找到了遗老遗少的那份感觉,每日里走进军区办公大楼,他总是挺胸抬头的,仿佛又看到了自己更远大的前途。 再新鲜的生活,总会有稔熟的时候。渐渐的,刘双林就融进了军区机关的生活,当生活接纳他的时候,他对生活也失去了陌生。每天上班,走进机关时,他还是他,他只不过就是机关一名普通的参谋而已。他的上面有更老的参谋,还有处长,部门长……他往前看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前途还遥远得很。日子还得一天天往前过,机会还得去寻找。 每天下班之后,刘双林的日子也是单调的。他和方玮一直住在方部长家里,房子是不用愁的,方部长这一级别领导的待遇,每户一栋小楼,楼上楼下有七八个房间。 方部长在医院里没住多久时间,在家里采用保守治疗。直到这时,方部门长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他只是每周医院治疗两次。他的身体似乎大不如以前了,坐下了,就不爱动了,仿佛他身上的力气一下子就消失殆尽了。 在家里,方部长成了生活的中心,所有人都要围着方部长转。每日里,刘双林为方部长倒茶递水的,上楼下楼的,他还要身先士卒地去搀扶方部长,一直把方部长送回到卧室的床边,看看杯里的水还够不够,然后,他才下楼。做这一切时,他是心甘情愿的,他心里明白,自己是因为方部长的病才调进机关,照顾方部长这是理所应当的。 刚住进这栋小楼时,刘双林曾经骄傲过。每天在院子里进出,他的腰挺得很直,那时他认为,自己终于过上了高干子弟的生活,虽然,他不是高干子女,但他是高干的女婿。他的一张脸总是红扑扑的,有一种春风得意的感觉,他不时地和左邻右舍的邻居们打着招呼,左邻右舍的人,当然也都是和方部长同等级别的领导,那里面住着年轻人,也住着离退休的首长。以前这些首长的名字,他在基层部队时只是听过,别说是他,就是师长、团长也不容易见到这些首长。如今,这些如雷贯耳的首长就是他的邻居,在最初一刻,他觉得自己很神圣也很幸福。 渐渐地,他对这些离退休的首长熟悉起来了,也上前和他们打招呼,叔叔伯伯地叫,刚开始时,这些叔叔、伯伯用很惊喜的目光打量他,然后问:你是方家的老几呀,我咋不敢认你了。 他就红了脸,嗫嚅道:我是方玮的爱人。 叔叔或伯伯就“噢”一声,然后说:是方家小三的女婿呀。 这些首长对他就失去了兴趣,“噢”一声之后就不再说什么了,他现在和这些首长打招呼时,他们也就礼节性的和他点点头,该忙啥就又忙啥了。 刘双林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真正走进他们,哪怕说些家常话也是好的,这样的场面一直没有出现。 自从方部长患病之后,在业余时间里,经常有人来看方部长来,那些日子,每次晚饭后,大都显得挺热闹。他们围着方部长吁寒问暖一番,然后,就问一些家里的情况,打听完老大, 又问老二,最后就问到了身边的方玮,说到方玮的时候,人们不能不关心地问一下刘双林的情况,人们总是这么问问老三的女婿,哪的人呀。 他就回答了,他回答的时候,脸就红了。他先说到省、再说到市,其它的他就不好往下说了。 叔叔或阿姨接着又问:父母是干什么的呀? 这时,他的脸就更红了,吱吱唔唔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方玮就在一旁说:小刘是农村的,他的父母是农民。 众人又齐齐地“噢”一声,算是知道了。别的就不好说什么了,忙岔开话头,说一些别的了。比如,谁谁家的小子,当了团长了,或者谁谁家的姑娘去了国外等等。他们说的这些人,当然都是大院里这些孩子。 方玮的母亲孙阿姨,这时的脸色是阴沉的,她似乎有许多不开心的事,望一眼刘双林也懒得理他。刘双林就有了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这些人说的都是大院里这些孩子小时候或成人之后的事,在他听来完全是陌生的,他想插嘴又说不上话,就那么难受地在一旁坐着。偶尔起来,为这些叔叔端茶倒水,他们的目光不再注视他了。最后临告别时,说一些大吉大利的话,听得方部长呵呵的。他总要和方玮一起把客人送出院子。 分手时,那些叔叔阿姨就冲方玮说:小三,这次调回来了,以后就方便了,多到家里去玩。 仿佛他们眼里只有方玮,而没有刘双林这个人。 那些日子,刘双林的心里就很郁闷,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两人回到房间后,刘双林把小窗子打开,倚在床上抽烟。 方玮就一边挥着手一边说,烦死人了,要睡觉了,还抽什么烟呢。 平时在方部长家里,家里没人抽烟,方部长又病了,孙阿姨明确交待过,是不允许吸烟的,有时他犯了烟瘾,只能跑到院子里,深深地吸上两口,跟做了贼似的。方玮这么一说,他忙把烟熄灭了。 在师里的时候,那时两人隔三差五地生活在一起,刘双林还没觉得方玮有什么。因为那时,方玮不停地值夜班,一周只能回来两三次,平时白天都上班,两人谁也见不到谁。每次方玮回来时,刘双林把饭做好了,就是洗脚水都准备好了,那些日子,现在回想起来是很幸福的。 自从调回到军区后,在刘双林眼里,方玮似乎变了。两人关在小屋里也交流点什么,可没说两句,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两人说话的本质和内容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说:机关里这次又调级了。 她说:爸爸的身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他说:你爸和司令部的人熟不熟,能不能说句话,我要是提前晋一次级,就能申请到房子了。她说:要房子有什么用,别忘了咱俩调回来是为了照顾我父亲的。 他说:有房子住也不影响照顾你父亲。 她说:你就死了那份心思吧,我爸都这样了,就是他不这样,也不会为儿女的事走后门的。 他说:你爸爸这人真难琢磨。 她说:他不是你爸,你当然不了解。 他说:真没见过这样的人。 她说:那是你少见多怪,今天晚上这些叔叔、伯伯,有谁为孩子走过后门,平时你们以为我们这些高干子女都是靠父母生活,那你就错了。 刘双林就不说话了。他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他感觉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憋闷得很。他原以为,自己鲤鱼跃龙门,一下子就成为一个人物了,没想到的是,他仍然是个小人物。在机关里,他是职务最低的参谋,其他每个人的经历都比他老。这是在工作中,回到家里,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融不到这个家庭中来。他只是个女婿,他时时刻刻,感受到自己是个外人。 孙阿姨从第一次见到他之后,就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方部长倒没嫌弃他是农村人,在人前人后曾无数次地说:农村孩子好,本份。可在平时生活中,方部长也对他并没有多亲。 有时候,方部长给远在千里的两个儿子打电话,方部长给儿子电话时,神情是亲切的,话语里那是一种亲情在交流。方部长冲电话里说:你小子要干出个人样来,干不出个人样来,就别见我。你回来看我干什么,家里有小三呢,我还没老到不能动弹,你该干啥就干啥吧。刘双林听着方部长和儿子的对话,他又羡慕又嫉妒。那一刻,他真想变成方部长的儿子,而不是女婿。 这段时间以来,刘双林发现方玮也在悄悄地变化。在追求方玮的过程中,他一直认为方玮是个单纯得很没主意的一个人,他一味地对她好,这就足够了。最后打动方玮的,也是刘双林这一点。她被刘双林的执着感动了,于是她嫁给了他。 父亲的病似乎一下子让方玮成熟了,她现在想的不是自己生活的了,而是这个家,甚至这个社会。 那一晚上,刘双林突发其想,对方玮说:这日子过得也没什么意思,要不咱们要个孩子吧。 方玮听了,似乎怔了怔,半晌她才说:我父亲正病着,咱们在这时在要个孩子,添不添乱呢。 刘双林又想起了父母的来信,这段时间,刘双林的父母经常来信,每封信里都说刘双林老大不小的了,该要个孩子了。刚开始,刘双林并没认为要孩子有多么重要,随着生活的变化,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想要稳固和方玮之间的夫妻关系,有个孩子是很有必要的。他现在和方玮的关系其实很脆弱,如同一张纸,是经不住风吹雨打的。于是,他想和方玮生个孩子。方玮并不同意,他一时也就没了主意。 有一天,他又说:我父母年龄不小了,他们想抱孙子。 方玮从床上呼一下坐起来了,恨恨地说:你父母想抱孙子你就让我生孩子,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这时候让我怀孕生孩子,我父亲的病谁照顾?别忘了,调咱们到父亲身边工作是为了什么。 刘双林说:你父亲那个级别的领导,不是还有组织么。 方玮在黑暗中瞪着刘双林恶狠狠地说:刘双林,我发现你这人太自私了,简直就是个农民。 一句话捅到了刘双林的心窝里,平时他最怕别人说他是农民。他在这些高干子弟面前,为农民出身感到自卑没有底气。在追求方玮的时候,身边许多人都对他说:刘双林算了吧,别瞎子点灯自费蜡了,人家干高子女能嫁给你么? 后来,他终于成功了,他有一种胜利的感觉,让那些泼过凉水的人瞠目结舌。然而现在他终于成为了高干子女的女婿,他时时刻刻仍能感受到农民出身的悲哀。 今天这话不是别人说的,正是方玮说的,他的心一下子凉了。他怔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心虚气短地说:你,你也嫌我是农村人? 方玮没有说话,裹紧了自己的被子,不再理他了。 刘双林和方玮结婚不久,在刘双林的提议下,方玮和刘双林回了一次刘双林的老家。那时方玮对农村没有什么深刻和印象,他们在学校上学时,曾到农村参加过支农劳动,与其说是劳动还不如说到乡下进行了一次全班学生的集体旅游,在春天或秋天的田野里,撒着欢地跑上一天,农村在她印象里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那时的方玮,对刘双林是否出生于农村没有一个完整的概念。从她出生,到长大成人,她熟悉了家军人家庭这种状态,因为同在兵营,家庭结构也都差不多少,这家与另外一家也没什么不同。她认为,天下所有的家庭也都是相差无几的。方玮可以说是属于那种晚熟型的女孩,她对城乡,阶级并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在师医院时,别的女兵谈朋友时,一再强调对方的家庭,她感到不可思议,每个家庭就是那个样子,还有什么好强调的呢?军人是一种职业,工人、农民学生也是和一种职业,无非是工人做工,农民种地罢了。方玮还不知道这种差别,所以在她不下决心嫁给刘双林时,她根本没有考虑过刘双林的出身和家庭。 刘双林带着她回了一次刘双林老家,才给她真正上了一课。 坐火车,又坐汽车,然后又是步行,放马沟终于到了。这是一个典型的东北小山村,四面环山,有炊烟在村庄上空袅袅地飘着。刘双林的父母,刘二哥和刘二嫂,早就得知儿子这几天就要回来了,他们齐心协力地在村口的土路上已经巴望好几天了。终于见到了儿子和儿媳。他们热情地提过儿子、儿媳手中的包,大呼小叫地往里家里面推让着方玮。 一村子人都知道刘双林娶了个高干女儿,他们早就想一睹高干女儿的风采了。在这之前有人曾分析过方玮的长相,在这些人分析起来,方玮一定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子,或者打小落下个毛病什么的。因为凭他们对刘双林的认识,能留在部队工作已经是烧高香了,他凭什么能娶个如花似玉的高干女儿,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心里这么想,私下里这么议论,但在刘二哥和刘二嫂面前是不能说出来的,他们想一睹高干女儿的“芳容”,以验证自己的想象。 当方玮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惊呆了,就连刘二哥和刘二嫂都惊呆了,没想到眼前的高干女儿,不缺胳膊不少腿的不说,和刘双林站在一起,怎么看都觉得刘双林配不上方玮,然而事实却是刘双林把如花似玉的方玮领到了放马沟。人们在暂时的惊怔之后,一下子清醒过来,涌进了刘二哥的家,屋里站不开了,院子里站的都是人。 有人就打听:媳妇她爸是师长呀还是军长? 刘二嫂一边忙活接待客人一边说:是后勤部长,比师长、军长都大。 众人又一片惊呼了,在他们的眼里,师长军长已经是很大的干部了,比师长、军长还大的干部,到底有多大呢?他们没见过,只能去想象了。 刘双林差不多已经成为全村人的英雄了,他被围在众人中间,不停地散烟、散糖,一面招呼着客人。 他说:李大爷,吃颗糖,是喜糖。 李大爷就说:你小子这回行了,真行了。 他又说:王二伯,抽烟。 王二伯就说:你小子,你们刘家上辈子这是积了大德了。 …… 方玮早就被刘二婶三推四地让上了炕,炕是火热的,有些烫脚,方玮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接受着全村人的审阅。 直到天黑,众人才渐渐散去,剩下了刘二哥一家人,吃完了饭,夜就很深了。 刘二哥和刘二嫂就腾空了一个房间,并把饭间收拾了,还糊了一些新报纸,刚睡到半夜,她就被老鼠打架的声音惊醒了。接下,她再也不想睡了,抱着被子,蜷在一角,死死地盯着天棚。 去农村的茅厕,让她更是无法忍受,农村的茅厕每家都有,不分男女,每次她去厕所时,刘双林都在外面看着,里面又脏又乱,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让她做呕。别的地方她还可以忍受,每次去厕所,她似乎从生理到心里都受一次酷刑。最后干脆就不怎么喝水了。 第三天的时候,她提出要走,被刘双林拒绝了。因为,还有许多亲戚没有看到她呢,那些日子,刘双林家的亲戚走马灯似的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他们喜气洋洋,无比自豪地带来了家里特产,让刘双林回部队去尝一尝,他们热情地捉了方玮的手,唠着家常。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爸当多大官呀? 方玮无法回答,她为了这句话常常发窘,让她感到更难受的是,在亲戚们眼里,刘双林仿佛娶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父亲。她不理解,也没办法理解。 这样一天天地熬下来,见了一些她记不住名字的亲人,说了许多重复的话,一个星期以后,刘双林所有的亲人都见过了,刘双林这才答应她的请求。 临走那天,善良的刘二哥和刘二嫂哭了,这几天下来,他们早就把方玮当成自己的亲人了。 亲人要离开了,他们接下来的日子将又回到平静中去,这段日子跟梦一样,太让他们留恋了。于是,他们流出了真诚的泪水。两位老人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然后还依依不舍的地招手,直到看不见。 当方玮看不见那两位老人时,心头才松驰下来。一直到坐上长途公共汽车,方玮才意识到,终于逃脱了。农村的生活让她不适应,也不习惯,在这七天的时间里,她度日如年。 刘双林问她什么时候再回来时,她没有回答,而是望着与窗外想自己的心事。那一次,她真正地理解了什么是农村。她这才想起,以前那些战友说起农村时的那副神态。 在那以后,刘双林又回过放马沟,刘双林极力想让她一起回去,结果,都被她拒绝了。她不是瞧不起农村,面是真的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农村生活让她不寒而栗。 在这段时间里,刘双林的父母不停地有信来,他们在信中已经知道到双林调到军区工作了。刘双林在信中向放马沟的人把军区机关和省政府的机关做了一个形象的比较,他在信中说:军区机关比有省政府三个那么大,在里面工作的都是首长…… 不言而喻,刘双林在军区工作,他也就是首长了。虽然刘双林在部队工作十几个年头了,对部队应该有全新的理解和认识了,但他仍然有着强烈的虚容心,因为他在现实中很自卑,自卑的结果就是虚荣。 这种虚荣的结果直接导致了生活中的麻烦。他调到机关工作不久,便有三三两两的老家人,带着刘二哥的信找到了军区。 那些日子,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刘双林在军区大门口接见这些老家来的人,有的求他当兵,有的让他在城里找活干。他没有办法,只能把这些老家来人,找到一个最廉价的招待所住下, 领着这些人,在省城里转一转,看一看,最后买几张车票,把人送走了。他是这样答复那些 沾亲带故的乡亲的,他说:现在还没到招兵的时候,先回去等吧,等招兵了,三叔一准给你 想办法。 他又说:四叔,现在城里的活也不好干,先回去,等我联系好单位,再写信通知你。 四叔就说:你小子别一当官就忘本,四叔的事你可想着。 他说:哎—— 终于送走了一拨,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来了一茬,白天上班的时候,警卫会把电话直接打到他办公室,有的是半夜来的,便直接把电话打到了方部长家里,电话无是方部长接的,最后是孙阿姨到楼下喊方玮,方玮又喊醒刘双林,折腾了一圈,很不太平的样子。他只能在半夜三更时出门,当然,出门前没忘记在放钱的抽屉里拿出一些钱去安顿那些找上门来的父老乡亲。 他没法把这些父老乡亲住方部长家里领,他知道,方部长一家人是不会欢迎这些父老乡亲的。 乡亲们临走时就挺不高兴的样子。 有人说:双林呢,你是不是怕媳妇哇,咋家里都不敢让我们瞅一眼。 刘双林忙说:军区房子紧,我调过来的时间太短,到现在我还住在招待所呢,等日后有了房子,大家伙就到家里住。 又有人说:那媳妇咋不来看我们一眼,你把媳妇领家时,我们可都去看她了。 刘双林就红了脸道:她忙,天天三班倒,她在医院工作,病人多得很,我有时一星期都见不上她一回儿。 众乡亲在疑惑不满中走了,刘双林望着开走的列车,他才长吁口气。几天之后,他就接到了父亲的信,信中自然是不满的,说他慢待了乡亲们,连家门都不让进,这样下去还让他这个当爹的以后怎么在放马沟里过下去…… 他读着父亲的信眼泪就流了下来。 时间一长,孙阿姨对刘双林也很不满,孙阿姨有一次在吃晚饭时就说:小刘哇,半夜三更的还有人找你,这样不好。你爸身体不好,这你知道,大半夜的他一接电话,后半夜就睡不着,这对他的病不好,小刘哇,这方面你以后要注意。 晚上和方玮走进他们的房间时,方玮对他的这种行为也表示了不满,她说:抽屉里的钱都被你拿光了,咱们现在住在我父母这,吃住都不用愁,以后,咱们自己过日子了,下月的工资,这月就花了,这日子还怎么过。 刘双林就躺在床上,双后抱头,心里乱得很,也烦得很。他真的说不清以后这样日子该怎么过。乡亲们对他不满意,父亲对他也不满意。在这个家,孙阿姨是不满意的,方玮更是不满意。刘双林觉得这日子过得一地鸡毛,烦透了。他感到压抑,在方部长家里生活,时时处处地受到限制,就连喘口大气,他都得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这些,主要来自心里上的一种无法言说的压抑。当时,他和方玮是以方部长身体不好调来的,他现在又不好提出来,搬出这个家,没有自己的家,生活在别人的屋檐下,他永远会感到压抑,眼前的空气似乎稀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