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风走得很轻，很吃力，慢慢地走到紧闭着双眼的童白松面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还是想和你道个别，也替我那个不争气的妹妹，向你说声对不起……” 　　 杜宇风的话很柔和，语气很真诚，一脸平静。 　　 童白松却依旧偏着脸，一言不发，或许是因为疼痛，他那张圆胖的脸有些抽搐，两鬓花白的头发上沾满了血珠。 　　 “你和宇眉从小青梅竹马，她小时候受过你母亲的恩惠，对你也是一往情深。你逃亡南洋的那几年，十几岁的宇眉被二哥杜宇生送往当时最好的学校，却让她走岔了路。一个年轻的女子总是容易被改变的。” 　　 “日本人改变了她，给她的内心渗透了一些不光彩的观点。后来……，后来，我又刻意地让她接受了军统的系统培训。当你回来后，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你，杜家也并不清楚你是共产党。” 　　 “我也不想知道，甚至这么多年来，从未调查过你。心里唯一的念想就是你只是一个单纯的商人，能和自己的亲妹妹厮守一生……” 　　 杜宇风一边说，一边缓缓地走到了童白松偏过脸去的那一边，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事与愿违，你最终还是共产党，而且是在上海潜伏最深的共产党。如果不是方家少爷从北方过来，我也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 　　 “当方家少爷来到上海，去了杰弗洋行，我就知道你的身份了，也就让宇眉处处盯着你。她算是党国的军人，一切不过是执行命令。” 　　 “天亮了，这一别，或许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亲戚的缘分也算是到了尽头，如若有一天，你走出了这座监狱，如不嫌弃，就带着宇眉远走高飞吧。” 　　 杜宇风似乎有些动容，嘴角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沉默片刻，又低声说道。 　　 “你被捕了，又被我诱出了最重要的情报，你就算全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你对我们来说，也失去了价值，我们不会要你的命。逃亡，是你唯一的选择……” 　　 说完，杜宇风看了看童白松，他依旧紧闭着双眼，满是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鲁明，给他安排医生，我和高处长在车上等你。”杜宇风转过身来，对身后的鲁明说道，又示意高林心随他走出了审讯室。 　　 锈迹斑斑的铁门又关上了，审讯室里只剩下绑在老虎凳上的童白松，他此时微微地睁开了双眼，眼神深邃地瞥了一眼那扇门。 　　 铁门上有一扇很小的窗户，窗外微弱的晨光从那铁栅栏栅照了进来。 　　 辰时已到。 　　 鲁明开着车从龙华监狱的大门疾驰而去，直奔法租界那栋监视方家老宅的小楼而去。 　　 高林心坐在前面的副驾驶座椅上，一双略有些疲惫的眼睛盯着车窗外，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逐渐亮了起来。 　　 “今天的天气不错……”高林心喃喃地说了一句。 　　 “天气不错的日子，也是杀人的好日子……”坐在后排座的杜宇风却冷冷地跟了一句。 　　 高林心转过头来，惊愕地看着一脸平静，手轻轻地搭在膝盖上，左边空荡荡的袖管在窗外吹进来的晨风中轻轻地摇摆。 　　 “今天要死很多人？”高林心轻声问道，眼里似乎有些疑惑不解。 　　 杜宇风微微地点点头，清瘦的脸上蒙着一丝冷酷的神色。 　　 “该死的人，今天都会死的。我们容不下他们那些人，他们也容不下我们的某些人……” 　　 “你是说，他们已经觉察到了那个人？” 　　 杜宇风冷笑一声，眼神愈发地凝重。 　　 “我不是神仙，我猜不到李瞎子的心思。对我来说，今天唯一的任务就是一定不能让那个人离开上海，无论是死是活，要么人留下，要么尸体留下！” 　　 高林心不再说话，默默地转过头去，他那双疲惫的双眼顿时显得异常地精明，这个时候，他绝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疲惫感。 　　 车开得很快，路上行人并不多，三五辆人力车慵散地来来去去，晨风抚过，春天清晨的风依然还是有些寒冷。 　　 进了法租界，快到方家老宅，坐在后面的杜宇风却突然说话了。 　　 “高处长，你安排的谁去约翰诊所？” 　　 高林心立即转过头，说道。 　　 “王美兰，给她配了三十个人。” 　　 “那艘船呢？你怎么安排的？” 　　 高林心看了看一脸阴冷的杜宇风，又瞥了一眼正在开车的鲁明，迟疑片刻，回答道。 　　 “让鲁明带着特务科几个精干人员上去。” 　　 “给他讲清楚了么？”杜宇风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鲁明的后脑勺，淡淡地问道。 　　 高林心的眼神有些闪躲，缓缓说道。 　　 “还没来得及说，等他出发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杜宇风那双如猎鹰般尖锐的目光盯着高林心的眼睛，似乎要从捕捉到高林心那躲闪不定的眼神。 　　 “那就先不要说，等下午那几架军机到了，再说也不迟。” 　　 高林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点点头。 　　 “秋月枫回去了？” 　　 “回去了，我亲眼见她回了方家……” 　　 “这个女人……”杜宇风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说话之间，车已经停在了那栋楼下，鲁明低下头，透过挡风玻璃，看了看斜对面的方家老宅的黑色铁门，轻声说道。 　　 “杜四爷，高处长，你们先上楼，我得把车开到后面那条街去。” 　　 坐在车后的杜宇风刚要开口，高林心去说话了。 　　 “也好，那位方老先生不是凡人，凡事还是小心些。你赶紧去停车，停好了，赶紧回来。” 　　 说完，高林心拉开车门，走了下去，又疾步走到后面，把杜宇风的车门拉开，将他扶了下来。 　　 杜宇风略有些迟疑，还是吃力地抬起他那条残疾的腿下了车。 　　 鲁明连忙发动汽车，快速地调转车头，向另外一条小道驶去。 　　 吕婶很早就起了床，她早已在厨房里忙碌了，清晨七点，是老爷喝豆浆，吃煎包的定点时刻。 　　 老爷子的早餐，从来都是在书房吃的，吕婶端着一碟煎包，一碗豆浆送了进去。 　　 方老爷子具体什么时候就寝，什么时候起床，似乎连吕婶都不是很清楚，她只知道当她睡了的时候，老爷子一定是在书房的；当她醒来，端着早餐进书房的时候，老爷子还是在书房里。 　　 今天也不例外，一身灰色长衫的老爷子依旧拿着一本线装书，端坐在书桌后面，仔细地看着。 　　 “老爷，早餐好了，您用膳吧。”吕婶将早餐放在了桌上，轻声说道。 　　 说完，吕婶转身就要离开，却听见方老爷子在后面说话了。 　　 “吕婶，他们起床了么？” 　　 吕婶一愣，突然又明白过来，老爷说的是少爷和二太太。 　　 “还没有，要不我去叫他们？” 　　 “不用了，让他们多睡会儿吧。我那件白色长衫补好了吗？”方老爷子又说道。 　　 吕婶低着头，垂着手，轻声回答道。 　　 “补好了，口子不大，也就三五针的活儿，只是那血迹，洗了两次都还是有些印迹……” 　　 “没关系，一会儿帮我拿进来。” 　　 “嗯。”吕婶应道。 　　 “今晚，你和大封坐船离开上海，以后就不要出来了，就在新平好好的过日子吧。你若是在吕家受了委屈，就回来，回方家来……” 　　 方老爷子放下手中的书，看着一脸阴郁的吕婶。 　　 吕婶的双眼顿时红了，一行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老爷……” 　　 方老爷子轻轻地摆摆手，银白色的眉毛又微微地抖了抖，用低沉地声音说道。 　　 “去吧，一切就看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