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门,把我从书案旁惊醒。去开门不过几步路,足下却觉得有点发飘。门开了,是居民小组长。一位整洁而慈祥的老太太。她大睁了眼望着我,目光里闪出关怀和同情。我知道因为我的蓬头垢面和眼神游移而造成误解了,连忙用握着笔的手和敏捷的“请进”身姿兼清纯的礼貌用语显示我的健康和热情。老太太扫视着我房内凌乱的一切,目光在摊着稿纸的书桌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她说,上头要来检查了,爱国卫生,明天有空的话,打扫打扫;没空嘛,比如说明天正好要上班,家里没人嘛,门关关紧,也罢——只是那扇门,至少也应该擦一擦了。 一位熟知我的朋友对另一位我刚结识的朋友介绍我道:要找她家吗?不必记房间号码。站那栋楼下往上看,哪扇窗户最脏,里面就住着她。 我虽然惭愧但难以改悔。顾此难免失彼,除非重新塑造出一个不痴情于文学又不忠于社会职守的全新的我来。我只有两只手,已经各执一头,生不出第三只来。作为一名职业妇女,我注定了要把时间的大头交予社会。而每当我好不容易凑成了连续几天,可以不必去开会,可以不必去挤车,可以不必去空坐,可以把该上的课挤到前面推到后面,可以把积聚了许久许久必欲一吐为快的一切倾泻到文稿纸上时,我就更加痴迷地把天地缩小到一把椅子一张书桌之间,一支笔一方纸之间,一片灯光所能照耀到的一小块地方之上了。我会食不甘、睡不安,饱了肚子便可,有个被窝便可,而让别的义务、责任、命令、诺言、甚至亲人、朋友,统统都隐退到我那糊里糊涂的意念背后。在这种时候,我岂能顾及到脏兮兮的门和窗户? 文友郑芸,也是写小说的,也是女的,也很看重本职工作且又孜孜于文学创作的,一次忽问我:喂,你娘家妈妈若是到你这里来吃饭,最看不惯而要帮你干的是什么?我脱口而出:锅盖!厚厚地积了一层油垢的锅盖,我老母是动用了泥水匠所用之小铁铲,才把它们清洗干净了的。郑芸闻罢抚掌大笑道,与君同感,可怜了生了我们这等女儿的母亲们! 于是我们就特别需要理解和宽容。我们在许多事情上不能尽如人意,我们的敏感而情感丰富的心明白这一点并深自不安。但若是有人以此而指责我们,我们又有足够的理由加以反驳并且感到万分委屈。我们选择了文学这条路来走,纵然是因为沿途有着璀璨的迷人的景观,但也是由于意识到了自身的责任,心甘情愿地充当挑担人跋涉于万水千山。我们的精力和才能投放于此处,那就难免萎缩了立于彼方的手足。在我们辛辛苦苦地奋斗而又凄凄惶惶的内疚的时候,每一份理解每一丝宽容都会像明灯一样照着我们,像火把一样点燃我们,像甘泉一样滋润我们,促我们义无反顾地往前、再往前。若是相反呢?我们却又是格外脆弱的,许多悲剧都由不理解不宽容而酿成。 或许真有顾此而不失彼的,但我不是。 19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