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千里,终须靠岸。午夜狂欢,总有一散。 即便明知道刚才那名朝鲜少女的话纯属无心的巧合,金东轩还是不由自主地被惊出一身冷汗。纵然经过了十年的严格甚至严酷的专业训练,换做是谁,面对一个在你面前不断哼唱那首《荒岛之月》的人,肾上腺素难免会过度勃发。临离开日本前,上级给他规定的接头场景就是在沈阳的同泽俱乐部里听到这首《荒岛之月》。 金东轩忍住疑惑与冲动,并没有贸然跟朝鲜美女对暗号,毕竟还没到沈阳,地点不对。精神高度紧张之后的松弛,让金东轩有些疲惫。狂欢的舞会一结束,他便来到甲板上。提前离开的话,过于引人注目,不是他这类人应有的表现。 不知是茫茫大海融入了茫茫夜色中,还是茫茫夜色沉入了茫茫大海里,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静谧里,“伊波丸”便如一粒芥子一般。从天上俯视船上这闪烁的灯火,和从船上仰望天上那明灭的星光,又有什么分别呢?浩瀚宇宙本无上下,大千世界又有什么好坏? 金东轩独倚船舷栏杆,吸了口烟。烟头明灭,如那漫天寥落的星光,也如那海上孤独的船上萧索的灯火。 甲板上已然是空荡荡的,只有海风里还隐约残留着几缕酒精和荷尔蒙混杂的味道。 明天清晨就要“回到”这个除了梦里之外从未到过但依然叫做“故乡”的地方。圣祖龙兴之地,本族血脉之源,即便从未踏足,也总有一份特殊的情感。贝勒的尊贵、祖上的荣耀都已是前尘往事,他倒不怎么挂怀,并不像他的亲王老爹和和硕格格十四姐东珍那样起劲地掺和什么宗社党、玄洋社。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一切都是世界大势和个人命运。 对于光绪三十一年出生的他而言,如今已是民国十六年,早就不是那个大清了。 心绪正在海风里随意游荡,一道黑影恰从上层甲板上向船头飞掠而去,吸引了金东轩的目光。 甲贺忍者!这茫茫无际的夜色里,这茫茫无际的大海里,横滨驶往大连的邮轮上,又是什么值得甲贺忍者出手呢? 金东轩将指间还剩一半的香烟背身弹向海里,匆匆抬脚向自己的舱室走去。这个世道,少看热闹。 他跨过舱门下的门槛,没有转身便直接用脚关上舱门,三两下换上睡衣,把自己扔到了那张虽然占据大半个舱室但其实并不很大甚至可以说有点狭小的但却还算是柔软舒适的床上。仍然睡意全无,便又拿过那几本过期的《妇人》杂志,无聊地翻着,眼里都是精美的铜版纸上罗圈腿的日本少女,脑子里却满是甲贺忍者那独有的的步姿。 半梦半醒间,天光已是初亮,喧哗呼喝声传进舱来,持续着越来越嘈杂。舱外有了零乱的脚步声,有皮靴皮鞋的声音,也有木屐和其他的声音,经过金东轩的舱门向船头方向去的,一时间甲板上似乎乱槌敲鼓一般,很是热闹。 金东轩翻个身面向舱壁,一转念还是起身走到舱门边,拿起门边椅子上的西装,却又扔回去,从舷窗向外看了一眼,穿着睡衣睡袍就匆匆开门出了舱室。 说巧不巧的,一名穿着日本陆军军服的少佐经过,在金东轩的精密计算下两人的肩膀堪堪相撞。两人同时道歉,金东轩说的是日语,少佐用的却是汉语,彼此一愣间却也没在说什么,一前一后,裹在三三两两跑着走着去一探究竟的人群中走到船头附近。 音乐没有国界,科学没有国界,看热闹也没有国界,尤其是满船的日本人和中国人。船头甲板上已经围了好几圈好几层:圆心正是那名甲贺忍者,一身暗红色的忍者的夜行衣,身材不高,略显纤弱,右手握着一把手枪,左手则垂在腿侧。金东轩知道那是在准备施放暗器,却讶异着:时代真是进步了,连忍者都用上了手枪。 十几名船员围成一圈,手里各自拿着五花八门的工具当做武器,虎视眈眈盯着那名忍者。再外面几层自然就是看热闹的旅客们,大多穿着睡衣睡裙,而整整齐齐穿着军服的少佐和整整齐齐穿着“则高利”短上衣和“七玛”长裙(均为朝鲜族女性传统服装)的那个朝鲜美女虽然站在不同方位,却因了各自服饰的关系,显得特别扎眼。 金东轩挤在人群中,听着早来的旅客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好像是这名忍者潜入驾驶舱外面的电台室,正好被一名去上厕所的船员发现,堵在了电台室。至于为什么现在被围在了船头甲板上,则是五花八门好几种说法,估计是加进了每个人自己的想象和演绎吧。听到“电台”二字,金东轩不由皱了皱眉,不禁好奇这名甲贺忍者究竟是去偷用船上的电台还是想要从电台室得到些什么? 少佐拨开拥在前面的人群,径直走到船员们的包围中,但刻意与忍者没有站在一起,转动着他那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脑袋扫视一圈,最后身体和目光都正对着船员里级别最高的那名二副。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纷纷把好奇和期待的目光对准少佐和二副。 少佐敬了个军礼,二副忙不迭地也敬礼。少佐开腔询问是怎么回事,就在二副开口没说几个字的时候,一声爆炸巨响和忍者头顶正上方同时出现的烟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如一大捧各式各样的花朵般在晨曦中毫无征兆地绚烂开放,艳丽夺目。几乎在人们都抬头的同时,又是一连串的烟雾在甲板上升起,待到几股白烟散去,已经没了那名忍者的踪影。船员们自是不肯罢休,一拥而上拉住了少佐,少佐倒也不挣扎,任由几人拽着胳膊扯着腿地簇拥着向驾驶室而去,想来是船长在那里吧。看热闹的人群也都要跟着去,却被几个船员拦住,便只好悻悻散去,只有几个多事的仍在甲板上流连,想要看到个最终结果。金东轩脑海中还停留在刚才那一幕,似乎照片一样,依稀看到当时的烟花中那名忍者扔了一样东西被少佐抬手接住。不能说是看到,应该是感觉到。 金东轩待人群散去一半,也不紧不慢地回到自己的舱室。一番折腾,太阳已经完全跃出了海面,还有两个小时邮轮就要到港了。金东轩吹着口哨,在《荒城之月》的旋律中收拾着行李。只有一个箱子,没用多久就收拾妥当,索性提了箱子来到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