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声苍老声音响起后,偌大的洞天福地内,忽得,就静了那么一瞬。 竹林深处的雅乐声戛然而止,几个或抱琴,或横笛的人,纷纷从竹林中走出。 他们放下手中的乐器,朝小木屋处深深躬身,于礼数上一丝不苟。 被小木屋那道苍老声音打断后,抱着明镜的儒衫童子神情惶恐。 他左右慌乱四望一眼,小嘴一瘪,双肩微微颤抖,豆大的泪滴子直欲夺眶而出。 在他身侧,那个怀抱戒尺的童子亦是神色慌乱,他焦急看了那个泫然欲泣的同伴一眼,不知该如何去宽慰。 一旁,抱着古琴的青衫少年人听见动静,他瞥了眼两个神情慌乱的童子,表情似笑非笑。 “去哪胡闹了?” 他压低声音,朝两个童子出声问道。 怀抱明镜的童子抬起脑袋,泪眼朦胧,当他看见青衫少年人一脸的戏谑神情,泪水终是夺眶而出,忍不住嚎啕大哭。 “大鲲说他过八千年的寿辰,我,我们……” “好胆子,小小年纪也敢去讨酒喝。” 青衫少年人脸上笑意愈发浓厚:“如此,恐怕得挨个三十,不,三百戒尺吧。” 在童子哭声更加凄然时,青衫少年人却痛呼一声。 他捂着脑袋,委屈把头偏过去,一脸无奈。 在其身后,一个眉飞入鬓,金袍白冠的年轻男人施施然收回手。 “多大的人了。”金袍白冠的年轻男子又敲了他一记,斥道:“惯会与小儿辈胡闹,全然不长进!” 见青衫少年人跳脚痛呼的模样,不仅两个童子破涕而笑,就连竹林里走出那群人,也嘴角上扬。 一个明艳动人,身姿娉婷的女人不禁素手掩唇,她容貌极美,背负着一方乌木长匣,彻骨的森寒杀意从长匣透出。 在女人身侧,是一个面皮蜡黄,看起来病弱不堪的黄脸汉子和一个双鬓星霜的儒士。 那儒士似乎十七八岁上下,还正是少年人的相貌,神态却是极持重。 其气质温润内敛,如圭如璧,宽兮绰兮。 自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他双眼蒙着青色的布条,遮住了眼瞳,神色淡淡。 无论是着青衫者,还是金袍白冠者,或是面带病容的黄脸汉子,身姿娉婷的明丽女人…… 他们都簇拥在双鬓星霜的少年人身后,隐隐以他为首。 见抱明镜的童子破涕而笑,那个金袍白冠的年轻男子也笑了一笑。 他弯下腰,摸了摸两个童子的脑袋,又挥挥手,示意他们自行去耍子。 “可,可是……” 童子犹豫了片刻,他低着脑袋,看了看怀抱的明镜,又抬起头,看看面前金袍白冠的俊美男子,嗫嚅了许久,神色满是迟疑。 “不妨事的,各位老爷都在此处!” 另一个童子倒是警觉,急忙扯了扯伙伴的衣袖,见他仍是一脸迟疑不定,索性将他生生拖走了。 “等等。” 身姿娉婷的明丽女人笑着开口: “把镜子和戒尺留下。” 那童子忙不迭转身,恭恭敬敬,将手中的戒尺双手奉上。 又劈手夺去同伴的明镜,一并献给明丽女子。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倒提着伙伴的衣领,如同揪一只猫般,匆匆驾驭遁光飞走,像是被大火烧了屁股。 两个小小的身影很快飞远,一恍惚,就不见了踪迹。 看着他们小小的身影没入远空的青冥,变成微不可查的黑点儿,半响后,金袍白冠的俊美男人才收回目光,轻轻笑了笑。 “小东西倒也狡诈,竟还想将功补过吗?” 他摊了摊手,表情饶有兴致: “两个皮猴子,真是愈发长进了。” “三师兄倒是看重他们。” 身姿娉婷的明丽女人笑了笑,微微抬起眼帘: “难得三师兄如此青目,只盼他们不要妄自蹉跎了。” “我也只盼是师门兴旺。” 金袍白冠的男人闻言一叹,他默了半响,才轻声开口: “你我的师兄弟本就不多,百年之前,又被那个杀星斩了半数,如今老师门下,只剩下你我几人了。 大师兄,大师兄他……” 白冠男人猛得止住嘴,一言也不发,他身躯微微颤抖,双拳也紧握,似在强行压抑怒气。 “我已探清无明的转世身了。”突然,黄脸汉子低声说了句。 他不顾青衫少年的怒目而视,依旧开口: “无明现在的转世身叫做白术,他已成功转世了。” “转世?他怎敢转世?!” 白冠男子先是一愣,随即身躯颤抖,一直以来,强行按捺怒焰的白冠男子终于震怒。 “这孽畜!我必要杀他!” 他面上流露出狰狞之色,狂怒出声! 不知不觉,他眼中有金色的焰火汹涌爆开,影影绰绰,有众生哀叫的虚影在他眼中隐现,可震可怖! 伴随着黄金瞳的亮起,在白冠男人心神失守的刹那,在其身后,一尊伟岸的大真魔也文文莫莫。 披挂白骨的重铠,以龙首为肩甲的饰物,生有三头,十二臂,二十足,三十六尾。 三张面孔上,或喜悦,或愤怒,或平静,神色变幻不一。 二十张雕刻着明王尸骸的魔鼓,分别被二十足踏在脚下。 这尊大真魔十二臂尽皆持着青白的优昙婆罗,花中似有一个个小世界轮回转动,兆亿亿生灵的形象在优昙婆罗中生灭,看起来诡异莫名,给人以一股彻骨的寒意。 苦跋阿修罗! 这尊大阿修罗斗战无数,曾斩杀过西天真正的佛子,沐浴了金色的佛血。 古老典籍中记载,就连成就大修罗王的伟岸境界,也只差短短一步。 相传,在阿修罗众与天人众,那蔓延亿万万纪元,波及无尽劫数的宏大战场中,苦跋阿修罗,也是最出众的一员。 将天人和龙王的头骨当做车架的点缀,从而引得万界之主,天帝释的震怒。 这位众天的大神君,曾在白牙宝象的背上,向苦跋投掷出雷霆的矛。 虽然这一矛被众多修罗王齐手挡下,但仅仅是余波,也足以覆灭一方大世界。 而苦跋大修罗,在这一矛下,居然侥幸得以生还。 也因此,在阿修罗众与天人众之间,的勇气和力量,也以野火般的急速蔓延开。 苦跋阿修罗,是婆稚大修罗王最得意的部众,也是最忠实的鹰犬。 的残虐和嗜杀,与的力量和勇气一般,在众天之中,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白冠男子,正是传承了苦跋的血脉。 他,是一尊真真正正的阿修罗! 随着白冠男子因为暴怒,从而心神失守,睁开了黄金瞳的同时。 偌大洞天里,种种鸟兽虫鱼,一应胎卵湿化的有情众生,都身躯齐齐一僵,尔后不顾一切,无论是近在咫尺,还是远隔千万里,都纷纷癫狂奔逃,奋命朝白冠男人的方向远离。 深海里,一头头巨大海兽哀鸣着浮出水面,他们坦露出肚腹,臣服于这威压之下。 高位者对下位者的压制,从来都是这般**裸。 唯有几头漆黑如墨,首尾似可连接海天的鲲鱼,才能悠然自在…… 从青冥往下望,这座由宣文君亲手开辟的洞天,足以比拟三成陆洲大小的浩瀚土地。 以白冠男子为中心,无数黎浮小国,芸芸众生,都隐隐呈跪拜状,向白冠男子顶礼膜拜。 天象骤然变化,似有一片黑幕升空,遮蔽了一应光彩。 其中,只有白冠男子的身形,是唯一清晰的所在。 “三,三师兄……” 怀抱古琴的青衫少年面色骤变,在其身侧,黄脸汉子与明艳女人,也尽皆齐齐失色。 “无明一刀斩了大师兄,我宣文一脉,被这孽畜杀得人丁凋零!” 此刻,震怒中的白冠男人,对于外界的一应声音也是充耳不闻。 “他强行转动了六道轮盘,二师兄,七师弟,都被六道轮活活压死!这孽畜,让我宣文一脉颜面尽失,该死!该死!” 条条青筋如龙蟒,从他额头炸开,那张俊逸的脸上,已看不出丝毫的人色。 此刻的白冠男子,更像是一尊杀人无算的阿修罗! “三师兄!醒醒!” 在白冠男子身后,苦跋阿修罗的形象愈发清晰时,滚滚修罗音自天穹垂落,让洞天中一应有情众生,都陷入了大震怖,大恐慌。 此刻,青衫少年再也按捺不住,他一把扔掉手中古琴,不顾一切,朝白冠男子大声呼喊。 他暗自运转神通,使出雷音唱和的手法,这一声叫喊,便如一道大雷音轰然炸响,要劈开混沌,分离出有形无形之物! 白冠男子身躯一震,他目光出现短暂的清明,随即,又重归凶暴桀骜。 完蛋! 看见这一幕,青衫少年人瞬间心如死灰。 三师兄是正经阿修罗,纯血的真种,论神通高强,除了百年之前,那个被无明斩杀的大师兄外。 宣文君座下弟子中,鲜有人是他的敌手。 他若狂暴起来,便是真切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阿修罗生性嗜杀,凶桀残虐,虽然他被宣文君收徒,日夜教导,以打磨那颗修罗心,压制本心。 可自从数百年前,无明夺六道轮时,来这座洞天里狠狠闹了场。 三师兄的性情,便一日比一日暴烈了。 青衫少年又再度暴喝一声,此时,白冠男子脸上,却是连波澜都未曾生出了。 他哀叹一声,暗暗叫苦连天。 青衫少年决计没有想到,今遭,在老师面前,三师兄竟然又失控了。 而小木屋里,却没有丝毫动静传出,仿佛要任其自如。 在苦跋的修罗形象一点点生动,仿佛要从虚无踏足真实界时,有一道声音轻轻响起。 “大师兄与无明惺惺相惜,互相引为知己。” 双鬓霜星的少年人缓缓上前,他眼上蒙着青布,脸上神情淡淡 他又上前一步,注视着三头,十二臂,二十足的修罗神虚影,依旧淡淡开口: “大师兄时日无多,与无明一战,本就是他心中所愿,至于身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的声线温醇,缓缓响彻这片低空,听见他的言语,所有人都是面色一滞。 无比伟岸的修罗神从云中低下头,身上血光闪耀,如同一轮轮赤阳爆发。 注视着下方那个渺小的身影,修罗神的黄金瞳中,有汹涌的杀意正在凝结。 “至于二师兄和七师第。” 对于修罗神的震怒,双鬓星霜的少年人仿佛视而不见: “他们贪图无明的道果,又种种设计,纵然被六道轮压死,那也就死了罢。” “你……” 云上震怒一声巨吼,连地面都剧烈震颤,仿佛随时会在声浪中解体。 威严的修罗神伸出巨手,在地上投下如天幕般的阴影,正要将那个渺小如蝼蚁的人影一把捏死。 “散!” 在浓厚威严覆压,青衫少年甚至忍不住先行守御,扬手召出万重巍峨巨山时,双鬓星霜的少年人依旧面色不改。 那万重巍峨巨山如同泡影,在修罗神的大手下一触即溃。 此时,在巨手临身时,双鬓星霜的少年人终于开口。 随着他唇齿微动,那修罗神的身影,就平白低矮了近半。 “散!” “散!” “散!” 他再度开口,又接连三次出声。 这三声过后,原本伟岸无边的烈怒身影已做烟云所,在血光中,显露出昏迷的白冠男人身影。 “带三师兄去歇息。” 双鬓星霜的少年人淡淡开口。 在他身侧,一众人面色复杂,却终是纷纷领命。 最后,在离去前,身姿娉婷的明丽女人突然回过身,她死死盯着那个双鬓星霜的少年人,一动不动。 “六师姐!” 青衫少年人面色一变,他连连冲明丽女人使眼色,女人却是视而不见。 “五师兄,我和七师弟曾订过亲的。” 她木然抬起头,脸色无悲无喜: “小七纵有万般不是,可他终究还是你的师弟,六道轮碾死他的那天,我还正和九师妹做客东纪天女处,想去求一件嫁衣。” 双鬓星霜的少年人猛得抬起头,他嘴唇动了动,却终是没有说话。 “无明来洞天闹了一场后,三师兄便一直忿怒难安,其实,我也是一样的。” 明丽女人冷冷看着他,轻声开口: “你念及昔年的交情,一直对无明袒护有加,可他是你的朋友,小七他们,就不是你的师弟吗?” “我……” “你不杀他,我便自己去,一个修行下劣武道的凡夫,杀他的转世身,想来也不会难。” 明丽女人俯身朝小木屋拜了三拜,也不理会面色默然的少年人,便径直远去。 青衫少年人和黄脸汉子亦是一阵无言,他们同样朝小木屋拜了三拜,也随着明丽女人远去。 原地,只剩下双鬓霜星的少年人,他沉默立在小木屋外,半响无言。 “老师……” 良久,他沉重叹息一声,朝小木屋处跪下。 “我该如何是好?”他把头颅深深低进地里,呢喃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中,他听见小木屋发出一声吱呀声音。 他怔怔抬起头,一个老人就站在自己身前。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