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澄斋一阵头疼,他一时间也吃不准欧阳燕然是提携后-进,存心给他出头露脸的机会呢,还是故意刁难? 定了定神,这位天子伴读出身的近臣缓声说道:“莫若先揭露韦纥奸计,尔后,请其中一位太后娘娘遁入空门,如此过个一年半载,风头过后,再于别郡,尤其是那种有着灵川大山的地方建造道观之类,请太后娘娘移驾。” 君臣考虑了会儿,觉得这操作没问题。 两位太后肯定是被冤枉的,这个不消说,上层统一口径就是这个,那么这就是真相了。 而被冤枉之后,作为德高望重贤良淑德的太后娘娘,无端遭受了这样的屈辱,一怒之下出家修行,既是为后嗣祈福,也是以证清白,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一年半载过去呢,修行的太后娘娘品尝到了出家的快乐,沉迷其中,决定建个好点儿的道观,行宫那种规模的,继续出家,很正常啊!不在扶阳郡建,而是去其他地方建,也很正常啊,因为扶阳郡这种偏僻地方,连个有道高真的传闻都没有,怎么配得上高大上的道观? “那就如此。”淳嘉叹口气,有些疲惫的交代邓澄斋,“你亲自走一趟扶阳郡,为朕办了此事罢。” 顿了顿,又让其他人离开,单独留了这近臣交代,去扶阳郡除了给两位太后善后,也顺便彻查一下真相。 皇帝虽然拿说辞糊弄外人,自己眼里可不想揉沙子了。 这不是他不孝顺,两位太后争一男的事儿都出来了,再这么稀里糊涂下去,谁知道还要闹出什么样的动静来? 皇帝很是愤怒。 而此刻,远在扶阳郡的两位太后,也很清楚他的反应。 袁太后面色如霜,看着面前不施脂粉、衣着简朴却依旧姿色尚存的曲太后,忍着万丈怒火,沉声说道:“……将那贱奴杀了,挫骨扬灰,对外就说,是咱们俩一起着了道儿。这事情,不是你做的,也不是哀家做的。是其他人,存心谋害你我,明白吗?” “……”曲太后默然片刻,抬起眼。 她的眼睛是极为标准的桃花眼,就算上了年纪,望去依旧潋滟婉转,勾魂夺魄。 袁太后很熟悉她这双眼睛,当年,丈夫扶阳端王,就是因此将出身卑贱的曲氏收入府中……袁太后当时年轻,出阁之前她跟扶阳端王没怎么碰过面,也谈不上感情。可既然出了阁,嫁给扶阳端王做王妃了,那么她也就理所当然的爱慕着自己的丈夫。 所以当然是不喜欢曲氏的。 更不喜欢她这双眸子。 偏偏这么个人,从前她总以为有很多机会可以随手捏死,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却还好好儿的坐在她跟前。甚至位子越来越近,乃至于如今竟然在礼法上跟她平起平坐了! 太后有片刻的恍惚,就注意到那双熟悉的眸子里是她不熟悉的嘲讽与冰冷。 她以前几乎没在曲太后身上看到这样的情绪,不然,就算有着种种顾忌,她也不会让曲氏活到现在。 这点曲太后心里也是有数。 但这会儿,她仿佛有了依仗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眼底的恶意,轻轻说道:“你总是这样,哪怕我的儿子已经坐上了王位,乃至于帝位……你眼里的我,却还是初入王府时候的我。你是不是觉得,能够让我坐在你的对面,你已经很忍耐很委屈了?” 曲太后眯起眼,似笑非笑,“可是啊,我倒是觉得不够!” 她指了指帝京的方向,“我纵然出身微贱,却生下来继嗣孝宗先帝的公襄氏骨血,你呢?你出身扶阳袁氏,乃先王正妃,当初,你入王府,老太妃可是没给先王任何姬妾碍你的眼,可是你单独伺候先王经年无所出,有什么资格怪老太妃不喜欢你?!又有什么资格迁怒我们这些姬妾,在你的严密看守下,偶尔才得先王怜惜,就能生下一子半女?!” 袁太后眼中有着深深的寒意,森然说道:“迁怒你们?你未免太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们是个什么东西!哀家会对你们发怒?你们生儿育女,也不过是给哀家膝下添丁!你们生得越多,哀家膝下子嗣越昌盛!哀家做什么要迁怒你们?!” “是么?”曲太后冷笑了一声,缓声道,“你再怎么自诩高贵,心里是否嫉恨过我们这样出身寒微却能为先王延续子嗣的姬妾,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也不是非要你承认!毕竟……” “哀家召你过来不是为了跟你说这些废话的!”袁太后蓦然开口打断道,“此番之事,你简直丧心病狂!哀家本来以为,你身为天子生母,就算嫉恨哀家更受天子敬重,什么招数冲着哀家来也还罢了,总不至于对天子不利!结果……” 她面上闪过一抹厌恶跟不屑,冷冷道,“寒门微户出来的贱婢就是不上台面,这样腌臜的手段用出来,你自己不嫌脏,也乐见龌龊了哀家,可想过帝京皇儿的想法跟处境?!天下人谁不知道他如今名义上是纪氏与公襄氏的后嗣,实际上却是扶阳王一脉出身,十五岁前,都是哀家这些人教导他的?!如果哀家跟你,一个养母一个生母都是秽-乱之辈,天下人会如何看皇儿?!你作为皇儿的生母,能够有今日的身份地位,何尝不是来自于皇儿?你竟然一点儿都不为他着想!!!” “我曾经想为陛下着想,但我后来明白了,陛下不需要我。他有你就够了,小时候是这样,长大了更是这样。”曲太后很平静,淡淡说道,“他虽然是我亲生骨肉,但从落地就被你抱走,在他小时候,一直觉得你才是他亲娘。后来他知道了,你不是。可也没见他跟我多亲热。甚至私下里没人的时候,我想跟他说说话,他也很快走开……我起初以为那是纯粹因为你对他好,你身边人给他说了我的坏话的缘故。但后来我发现,不是的。是因为……你更能帮助他!” 曲太后冷冷的说道,“古话有云,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便是这个道理!”31 “我们是亲生母子,当初我怀上他既意外,生下他的过程里,遭受过多少算计、吃了多少苦头,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但他在乎么?他心疼么?不,他既不在乎也不心疼。他应该很担心吧?担心我若是孜孜不倦的跟他亲近,引起你的厌烦跟疏远,那时候,他羽翼未丰,可要怎么办?” “我念在最后一点儿母子情分上,之后再也没有主动找过他,他倒是如释重负了……嘿!嘿嘿!嘿嘿!” 她冷笑了几声,继续说道,“你倒是个好母后,时时处处不忘记为他着想。谎话说多了,自己也相信了罢?弄的好像你真的多关心多在乎他一样!要是这样,当初你会在抚养了他之后,立刻接了你那个没什么管教的侄女儿在膝下,护得八风不透不说,还打小儿教导陛下也让着你们家那贱婢?” “你心里归根到底最重视的还是你们袁氏血脉!” “要不是你不能生,扶阳王府的一切,乃至于登临天子位的机会,跟陛下有关系么?!” “陛下是你万不得已之下的选择,是你通往太妃、太后位的保证,如此而已,却装什么慈母呢?你要是当真是个好的,当初先王去后,会跟脚送了太妃下去?!” “砰!”袁太后面色铁青,终于忍无可忍的拍案而起,“你口口声声皇儿不跟你亲近,你怎么不想想皇儿从小不知道身世,也压根没跟你相处过,你一上来就说你才是他亲娘,让他跟你亲,结果你连他学了些什么、喜欢些什么、有哪些习惯都不清楚,平白无故让皇儿跟你亲,凭什么?!别说哀家辛辛苦苦养大了他,你就是路上看到一只猫儿一条狗,平白无故的招招手,你看它们肯不肯跟你走?!” “还是你觉得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是个人就要跟你亲?!” “亲儿子不亲近你,岂非你自己的问题?!” “至于哀家对皇儿的重视……哀家若是有亲生骨血,自然什么都向着亲生的!这是人之本性!” “不然,皇儿是你亲子,你心里就没有一丝一毫不问青红皂白偏心他的想法?!” “然而哀家到底膝下无所出,皇儿就是哀家的孩子!!!” “这一点,毋庸置疑!” 袁太后深呼吸,稳住情绪,放缓了点儿语调,“你一定要翻旧账的话,等这次事情过后,咱们再好好理论!但是眼下,你必须听哀家的!” “不管是对皇儿交代,还是对朝廷交代,此事务必不能出自你我之手,你我都必须是受害者,你不是搞不清楚利弊的人,当知道这么做,才能够最大限度保护你我!不然,叫皇儿失望,也叫重臣们失望,对你难道有什么好处?!” 她觉得这个条件已经非常让步了。 因为她才是纯粹的受害者! 这个事情就是曲太后搞出来的! 但是为了不让淳嘉失望,也为了不在群臣面前丢人现眼,她主动忍让,同意配合曲太后将责任推卸给并不存在的第三方,摘清两人。 等于是心知肚明吃了个亏。 曲太后但凡有点儿脑子就该明白,这是对于两人来说最好的选择。 甚至这会儿本来应该曲太后过来求着她主动息事宁人的! 结果这曲氏到底出身寒微,就是不识大体,什么时候了还去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简直可笑! 袁太后心中寻思未毕,就见曲太后眼皮一撩,微露笑色……这位圣母皇太后年轻时候,着实是个令人惊艳的美人。 淳嘉那出众的仪容,大抵传了她。 此刻就算是敌对,袁太后也不得不承认,这曾经的王府姬妾曲氏,的确有着叫体弱多病的扶阳端王也念念不忘的魅力。 她下意识的失神了片刻,是想到少年时候那些苦涩与甜蜜纠缠的记忆,定了定心就正好听到曲太后说不。 “你说什么?!”袁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曲太后微笑着看着她,欣赏着她难以置信的神情,柔声重复:“我说我不,这事儿就是你我之间的一个做的,跟其他人,再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