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嘉做出对明惠的处罚后,其实也知道翼国公府肯定会有人不满。 甚至翼国公心里未尝没有委屈。 毕竟这是从他亲政就主动靠拢过来的重臣,一向忠心耿耿,没什么可指摘的不说,人家唯一的嫡女贞熙淑妃死的至今不是很清晰,翼国公也没说过什么。 现在嫡长孙也有可能折损,罪魁祸首却只是禁足一年,还是隐蔽的禁足,连罪名罪行都不会对外公布……扪心自问,淳嘉也觉得自己这做皇帝的太刻薄了。 所以他决定这回加大对翼国公府的补偿。 不过具体怎么个补偿法,他如今还无暇细想。 毕竟…… 敏贵妃还在闹脾气。 起初淳嘉以为贵妃就是单纯不想见自己,寻思着慢慢儿哄着也就是了。 结果就在明惠大长公主回门的当天晌午后,他才从庆慈宫沉着脸回来,绚晴宫那边就有宫人过来哭着求他去看看自家娘娘:“娘娘她快不行了!” 这话让淳嘉大吃一惊! 匆匆赶到浣花殿,方才知道,云风篁倒也没有当真快不行了,只是那天从太初宫回来就开始绝食,这么算着三日下来可不是奄奄一息? 左右怎么劝都劝不住,又被勒令不许外传,挨到今儿个,身边几个管事一商量,觉得这么下去不行,哪怕回头受到责罚他们一起担着,这才叫人去通知了淳嘉。 “你这却是何必?”淳嘉知道贵妃为何如此,挥退左右,不免劝道,“我就是问一问,你说了不是,我又没说不相信你,做什么要为此这般自苦?” 云风篁翻了个身用背对着他,不理不睬。 淳嘉软语哄了半晌,见她还是不予理睬,就伸手将人强行转过来,柔声道:“这次是我不该猜忌你,你且不要跟我计较,成么?” 他这样做低伏小的认了错,云风篁却丝毫不领情,纵然此刻饿了三日没什么力气,却还是仗着指甲尖尖,在他手背上抓出了几道血痕,冷笑着道:“您堂堂天子有什么不应该的?反正前朝后宫都公认我是个城府深沉无恶不作,您不也是这么想的吗?不然为何里里外外,但凡出了什么事情,就头一个想到我?哪怕我跟明惠大长公主势同水火,她身边的人我慢说插手,那是底下人连话都搭不上一句,就是这样,她害了翼国公世子妇,您也想得到我头上!” 淳嘉自觉理亏,赔笑道:“我也是怕你行事不周密,想着若是你做的,好歹给你遮掩几分,若不是你做的,我是自然要给翼国公一个交代。” “您骗鬼去吧!”云风篁强撑着坐起来,朝他冷冷一笑,轻蔑道,“翼国公世子妇对我做了什么您一清二楚,我进宫来这些年了,同您好的时候有,置气的时候有,您什么时候提过一嘴要帮我跟世子妇要个交代?这会儿如果这事情真是我做的,您还不早就将我交给翼国公处置了?我算是看明白了,对您这样的明君来说,贤后宠妃都是虚的,谁能助您江山稳固啊谁才是您的心尖尖!只是用处过了之后呢,也就那么回事!” 这话说的淳嘉面上十分挂不住,脸色顿时有点儿阴沉。 云风篁却压根不在乎,冷冷道:“左右我娘家兄弟都是些扶不起来的混账东西,这两日我反复想过了,我在您跟前的地位如今已经到了顶,往后只有往下走,断没有再好的。既然如此,我却还要折腾个什么劲儿呢?不如就此一走了之,兴许还能博取您些个哀荣。等过两年我人老珠黄,新人进来,怕不连庶人郑氏那样的结局也未可得?!” “……怎么又说这样的话了?”淳嘉按了按眉心,强迫自己放缓了语气,“这次是我不对,可你心里不舒坦,同我说就是了,发作也好,置气也罢,何必拿自己身子开玩笑?前两日太医还说你如今好了许多,再过个三两年的,不定就能……” 想到太医也没敢给准话,担心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到底没将“亲自生下皇嗣”的话说出来,只道,“当年我从扶阳郡上来,宗亲朝臣对我都十分冷淡,只有翼国公站出来,视我为君。为着这个缘故,你受委屈的事儿,我的确不好跟他说什么。但如今你我之间的情分何尝就浅了?若这回世子妇的事情当真出自你之手,我就是亲自向翼国公赔罪,又怎么可能将你交出去?” “说来说去你无非就是不相信我不会真正叫你为难。”云风篁轻蔑的说道,“不然你还会专门叫我过去盘问?这两年我固然行事孟浪,可什么时候存心挑拨过你跟忠心臣子之间的关系?翼国公的嫡女是死了,他的庶女却还在宫里。你要知道当初我之所以会被算计,与燮妃大有关系!以我的脾气,我能让她在宫里太太平平到现在,还生下四皇子!?她能有今儿个的好日子,无非是因为她是翼国公的亲生骨肉。翼国公已经没了一个女儿在宫里了,若是这个也没有了,哪怕这是个他不那么重视的女儿,我总想着你会不会在重臣面前没面子?!” “实际上若是从我自己考虑,我膝下的秦王是贞熙淑妃嗣子,若是没有四皇子,翼国公在宫里就这么一个外孙,他能不更加看重秦王几分?” “我这样为你考虑,你却还是疑神疑鬼,那我还活着做什么?” “你以后爱宠爱谁就宠爱谁,爱信任谁就信任谁,反正都同我没关系!” 见淳嘉面露愧色的握住自己的手,她立刻将之甩开,冷笑道,“前些日子你召我过去说了我家里子弟拿白鹿的事儿造谣生事,按说针对戚氏子又牵扯上我的,你难道不是首当其冲?可我何曾怀疑过你?” 云风篁愤然说道,“在我眼里,你固然城府不浅,可种种手段都是对付旁人,对我却总是光明磊落的!可在你眼里,我能怎么对待他人也能怎么对待你!” “……”淳嘉被她数落的无言以对,只讷讷认错。 又说这些都是自己的责任,很不该由云风篁来承担后果。 云风篁就道:“我为何不要承担后果?我当初就不该对你倾心相许,也不想想我什么出身,这宫里妃子里头随便拉一个出来,没进宫之前,我给人家提鞋人家还要嫌弃的。我有什么资格得到你的真心实意?这是我自己作的孽,我承担后果理所当然!” 淳嘉低声下气道:“你若是还气不过,打我骂我也还罢了,好歹吃点儿东西,不为别的,就为秦王他们还小,怎么离得开你这母妃的照顾?再者,你娘正在来帝京的路上,若是才来就听到你不好的消息,她心里该多难过?” “我娘即将来帝京?”云风篁闻言一怔。 淳嘉见状连忙趁热打铁道:“正是如此,其实本来早就该到了,只是如今天冷,一路上风雪交加的,耽搁了行程。” 结果云风篁跟着就狠推了他一把,喝道:“我都不知道的事儿,你倒是这么清楚?我可不觉得我们谢氏,有那个资格叫你堂堂天子不错眼的盯着,连个妇道人家的行踪,都牢记在心!你这是十万分的不放心我,故而要将我亲娘拉过来做人质怎么着?” 又哭道,“我前生世里是作了多少孽,要遇见你?” 淳嘉焦头烂额,百般解释,敏贵妃都不肯听,反正他说什么,她都能理解成皇帝不信任她……最后眼看晚膳的时辰到了,皇帝无可奈何,就叹口气,道:“你不想吃就算了,那我陪着你罢。” 他说到做到,这天浣花殿上下诸多宫人一起到寝殿外跪下央求,帝妃二人都是茶米未进。 次日早上,皇帝也未肯用早膳,就自去上朝了,而云风篁早在前两日就跟皇后告了假,再加上是第四日不肯进食了,精神气力都已微弱,就躺在榻上昏昏沉沉的睡着。 清人在袖子里悄悄藏了两个果子进去见她,云风篁让她望风,自己啃着果子充饥,顺带问起江氏来帝京的事儿:“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为何都没人跟本宫讲?” “婢子也不清楚。”清人连忙说道,“许是十三公子他们私下所为?毕竟上回娘娘发作,他们十分惶恐,可能是想请夫人过来帮忙说情。” 云风篁冷笑了一声,说道:“娘要是来了,也不知道是忙着进宫来寻本宫说情呢,还是追着他们打骂给他们立规矩?” “夫人定然是向着娘娘的。”清人柔声说道,“夫人来了也好,必然可以帮娘娘看住这些人,不叫他们胡闹。” “说是这么说,可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云风篁想想淳嘉如今还这样年轻,没意外的话,淳嘉一朝还有很多年,就微微叹息,道,“当初娘不肯留在帝京,不就是担心这个么?” 说的那么好听,可在云风篁看来,如果真的舍不得,怎么肯长年分别? 江氏是疼爱她的,这一点她相信,但江氏也不止她一个孩子。 虽然这个道理是很多年前跟谢风鬟争宠时就明白的,云风篁心里还是有些不舒坦。 可能习惯了被偏爱的人都这样吧。 反正她不会承认这是自己贪得无厌。 “怎么会呢?”清人为旧主说着话,“您想想当初夫人得知您进宫后,可是二话不说想方设法的赶过来的!这回也是听说了消息就立刻前来……夫人心里最惦记的就是您了,之所以早先不肯在帝京落脚,归根到底夫人在祖宅经营了一辈子,哪里是说放开就能够放开的?” 云风篁这才不抱怨了,低声道:“她早点来也好,十三哥他们,没个人盯着,本宫不想也不敢再用他们了。以本宫的出身,到现在的地位,这前朝后宫,盯着本宫的人还不够多的吗?这次你们也看到了,世子妇有恙,追根究底跟本宫没什么关系的,就因为本宫同世子妇有过恩怨,陛下就率先亲自怀疑上本宫了……要本宫是皇后那样的出身,陛下会这么直截了当的提出来?” “陛下这是不跟娘娘见外呢。”清人安慰道,“您想陛下问您时专门遣退了左右,可见还是心疼您的,是打算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后,再作计议。要不然的话,那就是当众责问,甚至不问青红皂白的定下来罪名,处置了您好安抚翼国公府了。” “……你这是拿他当天子看待,所以觉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啊!”云风篁叹息道,“可本宫若是纯粹当他是天子,还会这样对他么?还是你觉得本宫不会装模作样?” 清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小心翼翼道:“陛下也是不容易,他也是尽力想对您好了。只是……” “只是他有他的难处?”云风篁将果子的核交给她,接过茶水漱口,淡淡说道,“可这世上,有几个人过的不艰难呢?本宫难道就容易了吗?” 可是后妃谁不是委屈着自己,奉承着皇帝呢?清人这样想着,却不敢说出来,轻声道:“娘娘是受委屈了。” 云风篁没有回答,摆了摆手,让她下去。 中午的时候皇帝中断处置政务,专门乘辇来了浣花殿。 因着连续两顿水米未进,皇帝很有些疲惫,嘴唇甚至有些干裂,御前近侍的神情一个比一个凝重,这种凝重在被告诉敏贵妃至今不肯进食后简直成了绝望。 淳嘉亲自到榻前劝说了会儿无果,沉默片刻,就道:“那咱们一起罢。” 只是他还想陪着贵妃继续僵持下去,伺候的人却是吃不消了,当下大部分人跪在地上求他们不要再这样下去,少数腿脚快的则是兵分几路,前往春慵宫、佳善宫以及延福宫,分别禀告了慈母皇太后、圣母皇太后以及皇后顾箴。 这三位听到消息后都十分吃惊,她们都很清楚云风篁的得宠,却也没想到她得宠到这地步,自己不吃不喝,皇帝劝不住的情况下,竟然以天子之尊陪着不吃不喝……皇后心情尤其的复杂,定了定神才道:“贵妃糊涂,什么事情不能好好儿的说,非要这样折磨自己,更是带累圣驾?叫人备辇,去浣花殿!” 她跟慈母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差不多是前后脚抵达,须知道绚晴宫距离延福宫不远,跟春慵宫、佳善宫却颇有一段距离,可见两位皇太后心急如焚的程度。 三位凤驾到了浣花殿上,让跪了满地的宫人都起来免得挡路,就直接进去寝殿看帝妃。 进了寝殿的门,转过镂刻山水花鸟紫檀木嵌云母大理石座八折屏风,便见帐幔低垂之间,淳嘉身着朝服,正坐在榻沿,握着贵妃的手,而贵妃面朝内,并不看他,从外头进来人的视线里,只看到她一点白皙的下颔,隐没在黑鸦鸦的发丝与被褥之间。 “贵妃这是病成了什么样子,连皇儿都要陪着不吃不喝?”袁太后只看了贵妃一眼,就去看淳嘉,就见淳嘉紧锁双眉,神情颇为讨好,心头犹如被捅了一刀,忍不住冷笑出声,“要不哀家也陪着你一起水米不进,看能不能好一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