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闻言,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和颜悦色的说道:“咱们都是自家骨血,何必这样见外?但凡力所能及,别说是不情之请了,就算是不好对外人说的事儿,自家人还能不想方设法的叫你如愿以偿?” 这话听着亲热,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力所能及的事儿好说,如果是为难的事情,那就别想了。 毕竟这只是她侄子,又不是亲儿子。 就算是亲生儿子,敢提出一些糊涂的要求,江氏也肯定不会理睬的。 “谢婶母。”谢无争道了声谢,就说道,“侄儿在想,谋害殿下的幕后真凶,会不会与郑氏有关?” “郑氏?”江氏沉吟,谢无争打着请罪的皇子过来,托自己帮忙督促宫里的云风篁给遂安讨个公道,而且是那种折算成对谢无争自己仕途照顾的公道,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 不然她也不会不肯把话说满。 三尸虫之事,之前牵扯了多少贵人,甚至连太皇太后,也还是淳嘉亲自发话之后,才被摘了出去。 这么深得水,她怎么肯贸然去趟? 此刻略作思索,就说道,“贵妃倒是跟郑氏出身的前贵妃有些过节,但郑氏素来识趣,早早的投了陛下,不然,陛下也不会将云安长公主许配给他们家子弟。这两年,似乎也没听说过他们针对贵妃的地方……又怎么会对遂安殿下下此毒手呢?” “婶母说的是。”谢无争低着头,说道,“这会儿没外人在,侄儿就直说了:郑氏是权宦出身,虽然身居高位,却到底欠了些许气节。所以就算前贵妃郑氏同娘娘有过龃龉,他们纵然记恨娘娘,等闲也不会冒着让自家受到陛下厌弃的风险,去做什么。可婶母请想,先帝统共就三位殿下,明惠大长公主乃是嫡女,且不说了。云安遂安都是庶出,然而因为安静恭顺,一向颇受陛下照拂。就连下降的封号,还是陛下亲自拟定的。” “天下人都知道陛下的帝位来自先帝,所以不管陛下心里怎么想的,往后也会对三位殿下乃至于其骨血,进行照拂加恩。” “侄儿前些日子听说,陛下原本打算在云安殿下才生产时,就为其女加封的,只是被娘娘劝住了,打算等孩子满周再说。娘娘此举,原本也是为了侄儿跟遂安殿下考虑,想着多争取经年的辰光,兴许这份恩典,遂安长公主府也能有。” “可现在,遂安不能生了,往后类似的荣耀,却跟遂安长公主府有什么关系呢?” “长此以往,您说,陛下能不越发的偏袒云安长公主府?” 江氏皱着眉,说道:“你莫要忘记,云安固然能够生儿育女,你们可是有娘娘撑腰的。” 有盛宠的贵妃帮你们敲边鼓,是郑素波一个小孩子能够比得上的? 皇帝自己那么多帝女,除了贵妃膝下的昭庆公主,你看他关心过二皇女三皇女么? 谢无争叹口气,说道:“婶母,侄儿当然知道,娘娘是向着咱们的。可侄儿斗胆说一句:自来一个家族想要兴旺,纯靠女儿联姻高门,终究根基虚浮,不可长久!归根到底,还得自家人争气才是!娘娘盛宠在身,可以帮咱们说情一次、两次、三次……乃至于多次。可就算娘娘盛宠,宫里,不是只有娘娘一个妃嫔,娘娘上头还有皇后、太后、太皇太后在!娘娘每次帮咱们拉偏架,谁知道私下里受了多少气,花了多少心思,又做了多少谋划妥协?” “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罢?” “到时候就算娘娘不累,却要侄儿这些堂堂男子,如何自处?” “本来做兄弟的,就应该给姊妹做依靠。” “如今却反过来成了娘娘的拖累,那还不如就此挂印还乡,还能叫娘娘松快些不是?” 这话说的江氏颇为动容,毕竟宫里的敏贵妃是她亲生骨肉,她何尝不希望女儿过得轻松点,别什么都要自己扛不说,还得将家族的前途也记挂在心? 只是感动完了,她又是郁闷。 这为什么不是她亲儿子??? 再想想自己那几个恭敬孝顺有余但机变明显不足的亲儿子…… 江氏心塞的叹口气,说道:“罢了,你既然是真心实意心疼姊妹,那我还能说什么呢?贵妃是我亲生骨肉,也是你的嫡亲堂妹,你愿意上进好助她一臂之力,我总不好不让你们兄妹俩相亲相爱。” 她略作沉吟,道,“这么说,你的不情之请,就是想将这份猜测,转达与陛下?” 谢无争摇头道:“婶母,遂安是什么身份?这事儿就算是郑氏做下来的,且不说以咱们家的底蕴,基本上不可能拿到凭据。哪怕借助陛下之力,陛下又怎么可能承认?顶多私下里处置了郑氏,却绝对不会公开,不然天下人岂不是要觉得陛下不够英明神武,连郑氏一介宦奴都能蒙蔽圣听?” 这话听的江氏暗暗点头,虽然谢无争刚刚说的话很好听,但江氏是什么人? 听的时候再激动,转个身的功夫也就疑心上来,怀疑谢无争是趁势谋取云风篁对他的更多的扶持了。 不过,跟云风篁的思路一样,江氏也觉得,不怕自家子弟野心勃勃,就怕他们能力不足,空有野心! 如果能够自己说了算,谁不希望亲生骨肉又或者同胞兄弟才是最出挑的? 可谢氏的门楣摆在那儿,江氏膝下的四个亲生儿子,要说多么的惨不忍睹其实也不至于,至少在谢氏崛起之前,他们都是江氏的牌面之一,是被桑梓称赞的贤德子弟。 就谢氏从前的地位,他们完全应付得过来,甚至游刃有余。 但这两年靠着出了个深得上意的宠妃,门庭乍富,谢细石他们就不是很吃得消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就好像寻常秀才举人出去讲学,能够出个举人就是值得庆贺的了,要是教出个进士来,那简直大喜过望,至于说状元,说实话,想都不敢想。 但若是正儿八经的大儒开学,门下高中魁首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谢细石他们就是寻常秀才举人教出来的子弟,而竞争对手包括但不限于正儿八经的大儒弟子、勋贵之后、权宦子嗣…… 这其实不是比得过比不过的问题了,双方的成长栽培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 如今江氏听着谢无争这番话,就是唏嘘,谢氏诸多子弟,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有这眼界的? “那你待要如何?” “婶母,侄儿的想法是,遂安作为先帝之女,为陛下嗣妹,陛下不管是真心疼爱遂安,还是为了给宗亲们一个交代,肯定不会让这件事情不了了之!”谢无争轻声说道,“但对于咱们来说,找出谋害遂安的真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事已至此,就算将罪魁祸首碎尸万段,侄儿这辈子恐怕也不可能有嫡亲骨血了。” 江氏微微皱眉,道:“我也好,家里也罢,包括宫里的娘娘,从来都没想过不许你纳妾的。只是希望你念在皇家的面子上,也是为了你自己的前途考虑,等殿下生下嫡子后,略有消遣,也无不可。如今殿下出了这样的事情,这两日正是悲痛之际,你就算要提,也不方便。哪怕殿下柔顺,可你刚刚也说了,她上头,可还有陛下看着的。反正你年轻,等个一年半载的,我们帮你劝着哄着,也许殿下自己就提出来让你纳妾,以延续子嗣了……你却何必非要这会儿就嚷出来,徒然让天家不喜?” “婶母误会了。”谢无争嘴角扯了扯,说道,“昨儿个婶母都专门让艾姨去衙门提醒侄儿了,侄儿又怎么可能蠢到昨儿个晚上才安抚了殿下,今日就想着纳妾的这回事?侄儿是想,既然侄儿与遂安已经不可能有嫡出子嗣,那么不管是纳妾还是过继的孩子,在陛下,在宗亲们,包括朝臣们眼里,地位肯定都是不如云安与郑氏的子嗣的。如此,侄儿在陛下跟前,恐怕分量也会不知不觉,被那郑凤棽比下去!” 他顿了顿,“侄儿不知道婶母是否甘心,但侄儿自己,是不甘心的!郑凤棽固然是权宦之后,可郑氏如今都匍匐御前战战兢兢,他们进宫的女子,前贵妃郑氏,也因得罪咱们娘娘,被废为庶人且赐死!这么个人,若是凭着真本事越过侄儿,那是侄儿自己不争气!可要就因为云安殿下没有遭毒手,侄儿委实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侄儿想,干脆就不纳妾,也不过继了!” “左右咱们家小有余财,殿下更是金枝玉叶,我们夫妇这样的身份地位,根本不怕老后没有依靠!” 江氏大吃一惊,说道:“胡闹!咱们这样的人家,的确就不指望子女养老,遑论皇家长公主,可子嗣怎么可以不要?!你现在年轻,不在意这些也还罢了。等上点儿年纪,别人家儿孙绕膝热热闹闹,你却只有长公主殿下一个,相对沉默,黯然神伤,到那时候,你就知道心情!” “婶母,您也好娘娘也罢,从前都说过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攀高枝,也是有着攀高枝的代价的!”谢无争轻喝道,“娘娘当时专门召了侄儿入宫,当面讲清楚,皇家长公主尊贵非凡,原本就不是我谢氏这样的门楣能够攀附的。纵然因着种种缘故,在娘娘的恩典下,得到了尚主的机会,但也注定侄儿不可能跟前朝那些出身尊贵的驸马一样,只以略微尊重的态度对待金枝玉叶!” “故此侄儿自从尚主以来,侍奉殿下所花费的心思毅力,其实根本不在当年预备科考之下!” 江氏皱眉,说道:“我知道这些日子你是委屈了,咱们家的男子,虽然大抵都还是规矩的,没有那种宠妾灭妻的混账东西,可谁房里没几个知冷知热的人?你却……” “婶母毋须如此,侄儿说这话,并不是跟您倾诉委屈。”谢无争微微摇头,说道,“毕竟纳妾这事儿,坊间略有几个钱的就能够买上一二女子,也不是多稀奇的事儿。但是放眼天下,有几个人能够娶到真正的皇家女?侄儿对于如今的处境非常庆幸,若非身为娘娘的嫡亲堂兄弟,这样的姻缘,这样的机遇,是不可能着落在侄儿身上的!” “所以。”他不给江氏插话的机会,一口气下去继续道,“侄儿的意思是,既然遂安无法生育的结果已经造成,追查真凶无济于事,而且也非咱们家能力所能为,只管交与陛下就是。那咱们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挽回损失!” “……挽回损失?”江氏微微怔忪。 “是的。”谢无争抬起头来,凝视着她,神情诚恳,眼神却毫无波动,透着一种沉静的冷酷,“遂安不能生,咱们谢氏无法拥有流着公襄氏血脉的子嗣,现在也还罢了,往后,在陛下跟前,受到的偏爱与倾斜,必然会被云安,乃至于明惠那边,彻底的比下去!” 毕竟,就算嗣子跟亲生子在名份上是一样的,感情上,却很难一样。 试想一下罢,他日云安或者明惠的孩子犯了错,淳嘉就算想处置,想到他们身上流着孝宗的血,而自己继承的是孝宗传下来的帝位,那么不管是私心里还是为了顾全旁人的看法,他都会手下留情。 换了谢无争跟遂安或姬妾所出或抱养的嗣子呢? 能有这样的好事? “说起来也是侄儿自己不争气,若是侄儿才情能力都长于郑凤棽还有云溪客,也毋须如此汲汲营营。” “可侄儿自觉那两位的才干都在侄儿之上,若非娘娘提携,侄儿压根就不是他们的对手!”谢无争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故此若是连帝宠都落后,那侄儿将来又拿什么跟他们争、拿什么为娘娘分忧?” 他自己落后于郑凤棽、云溪客也还罢了,但江氏怎么受得了自己女儿需要用人的时候,竟然娘家无人可依? 她脸色顿时就慎重起来了:“你的意思是……?” “当年纪氏人口众多,一夕之间覆灭,固然引起群情哗然,可这才多久,坊间又有多少人记得?”谢无争淡淡说道,“遂安的遭遇,咱们谢氏吃的亏,如今传出去,肯定许多人议论同情,但……过些日子,他们觉得不新鲜了,也就过去了。婶母,这样不行,这样对遂安,对咱们,都太不公平了!” “侄儿要让他们,让陛下,让整个国朝上下,都一直记得这件事,记得陛下对不住遂安!记得我谢氏受的委屈!!!” 他冷冷的说道,“所以侄儿决定不要子嗣了,不管是姬妾所出还是过继,除非天可怜见,遂安能够生儿育女,总之除了她肚子里的子嗣,侄儿都不要!!!” “……”江氏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哆嗦,急速的思索着:本来谢无争从尚主之后,事事处处怜惜遂安,夫妇俩恩爱和谐,令人称羡。 只是他们大婚日子短,年纪又轻,且出身悬殊,大家也不觉得奇怪,并没有格外的留意。 但…… 如果遂安不能生了,谢无争喊出“不是长公主所出子嗣不要”的话,再继续跟遂安恩爱和谐,短时间也还罢了,等过些年之后,少不得传成佳话! 到时候都不需要谢氏推波助澜,坊间就会自发传开驸马与长公主的故事,传说他们的恩爱,他们的郎才女貌,他们的姻缘,以及,他们的遗憾。 那么,就如谢无争所言,全天下都会记得,遂安长公主受到的谋害,以及驸马谢无争受到的委屈,谢氏受到的亏欠! 如此谢无争固然膝下空虚,但只要他不做出特别天-怒人怨的事儿,淳嘉能亏待他??? 江氏眼底光芒闪烁,抬起头来,像是没见过谢无争一样,认认真真将他打量片刻,沉声问:“你想好了?” 谢无争点头:“想好了。” “确定不后悔?” “不后悔。”谢无争迅速回答,旋即又补充了一句,“侄儿说句话婶母莫怪,宫里娘娘至今也没有亲生骨肉,但侄儿不觉得娘娘过的可怜。反正就算侄儿与长公主活着的时候不过继嗣子,等将来去了,族里还能不安排人洒扫祭拜?” 这是肯定的,他这种近支嫡出的子嗣,只要活过了束发,哪怕没成亲就去了,族里早晚也会安排嗣子,保证身后事有人。 遑论谢无争如今的官职前程,再加上长公主妻子,他们在世的时候,族里不能压着他们过继嗣子,等人不在了,族里站出来帮忙拾掇身后事,皇家也不可能反对,只会觉得族里忠厚……这本来也是这般时候家族的意义所在,可不就是为了身前身后有人搭个手,不至于来去尘世孤零零的? 听他拿云风篁作为对比,江氏长长的吐了口气,慎重其事道:“既然如此,那我回头就去禀告了娘娘!” 见谢无争微露笑容,她又道,“但,兹事体大,家里那边,尤其是你父母,我跟娘娘的身份,却也不好说什么,得你自己想法子了。” 她也不是真的不好说什么,但凭什么呢? 谢无争自己拿的主意,要学云风篁,用子嗣换取好名声以及仕途上的优待,大头好处也是他自己拿着,江氏凭什么让母女俩冒被家族猜忌,尤其是被大房怀疑他们让谢无争受委屈的风险,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