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直接把吴煋的酒意给吓没了。 那四名亲兵是早就得过吩咐的,答应一声,将一大块黄布方方正正地展开。往帐簿上一覆,接着兜底一翻,做成一个大包袱,抬了就走。 “今晚上打搅吴大人了”李纪德面上酒意全无,拱拱手说道,“我回去看帐!” 吴煋目瞪口呆,眼怔怔望着李纪德扬长而去,竟连应有的客套都忘记说了,半晌才恨恨地一跌脚:“李纪德,你好狠!” 确实是狠——当初杭州陷落,申城危急,在一片惶惶之中,极力鼓吹引新军来援的,正是吴煋!现在李纪德忽然翻脸不认人,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情。 李纪德却是志得意满,回到刺史衙门,连夜召集精于计算的书吏,包括周岷在内,点起明晃晃的巨烛,分工负责,逐本逐项地盘查账簿。结果算下来,申城上的每月关税及其他各项收入,足足达到了五十多万。 这一来,李纪德对申城道的财务状况便了如指掌——倒不是说吴煋贪污,单从账上来看,还算清白,毕竟这么大的数额,任谁也没有这个胆子。吴煋之所以惯于少报,是为了让旁人摸不清底细,这样拨起款来,给谁不给谁,给多还是给少,早给还是迟给,全在他的手里,给了他从中把持的机会。 虽然在账目上没有寻到吴煋的把柄,但这样的巨额收入,李纪德不能不眼热,立刻便下了决心,这个申城府,一定要想法子换成自己人才好。 于是过了几天,先执行“去其羽翼”的一步,具名严参,把平日里奔走于吴煋门下的几位杭州官员或因罪革职或内调他处。一时之间,申城的官场震动,而吴煋心慌意乱之下,再也不复往日的气焰。 在一旁观戏的秦禝,却不动声色,只是从旁观察,将李纪德这一系列行事的手法,默默记在了心里。 虽然已经商议了防区,但是龙武军和新军之间还有很多细枝末节的地方需要商议。 “李大人,两军联络的事情还是需要多加注意。”秦禝向李纪德示好,做一个顺水人情,“这样你指挥新军和龙武军,都可以得心应手。” “不敢当,”秦禝的客气话,李纪德只能表示心领,“龙武军自然是文俭你来指挥。” “都在大人的麾下。”秦禝说道,“请问李兄,一旦仗打起来,你的行营要设在哪里?” “自然是设在嘉定。”李纪德正色道。 “唔……”对比自己,秦禝大有惭愧之感,硬着头皮说道:“好!到时候李兄但有所命,龙武军可以随时呼应。”李纪德表示同意。 这龙武军和新军刚完成换防,伪隋勇王的大军,终于三路起兵,向申城扑来。 伪隋国的局面,已经到了很被动的时候。自从安庆一失,官军沿江向下打,一直打到了伪隋大都“天京”城下。虽然以“天京”城的墙高城广,外围据点也经营多年,一时还没有被攻破之虞,但长此以往,毕竟不是办法,因此要靠外地的各支伪隋军来回师解围。现在的伪隋国早已经元气大伤,全靠伪隋勇王和吴王这两位伪王支撑着,才得以重振声威,其中又以吴王更为年轻,只有二十六岁。这两个人,是伪隋国的两根支柱,只是吴王已经死了。现在一柱已折,天京以西的局面,再也难以经营。 吴王既死,卫护“天京”的重任,便全落在伪隋勇王的身上。然而正像秦禝和李纪德所预料的那样,申城始终是伪隋勇王的心头大患,一日不除,便一日寝食难安。于是伪隋勇王决定再攻申城,希望能够在前往天京解围之前,速战速决,解决掉这个隐患。 这一次,伪隋军不敢再像上次那样轻敌,整顿军备,调集军械,做了充分的准备。兵分三路,一路从杭州出发,由原属吴王的部将赵季龙指挥,指向南桥;一路从苏州发兵,由唐冼榷指挥,指向松江;一路则是伪隋勇王亲领,前锋向嘉定逼近。 秦禝杀李隗军,本是伪隋勇王的大仇,但是龙武军的犀利,在伪隋军内到了谈虎色变的地步。因此伪隋勇王决定把进攻的重点放在北路,争取击溃李纪德的新军,然后从北面进攻申城,而以南路和中路,作为牵制龙武军的力量。 虽然战云迫近,但是这一次,申城的百姓士绅却并不像上一次那样惊惶——毕竟官军的力量也不同了。大家都在说,原来三千龙武军便平复了申城,现在龙武军已经有了一万多人的规模,隋匪凭什么来打?何况还要加上李大人的近两万新军,这仗一定能打赢的。 打得赢打不赢,嘴上说了不算,要打过才知道。到了六月二十八,吴银建麾下的部队,已经在城外与赵季龙的部队打起来了,中路的松江方向,亦也再开战端。到了六月二十九日凌晨,伪隋勇王的前锋,猛扑北线的嘉定,第二次申城之战全面打响了。 李纪德请秦禝守住南线就好,秦禝便真的是老老实实地去守。 松江、南桥、奉贤三个城池之外,龙武军都设立了营垒。这些营垒,却是从新军那里学来的,也就是官军历经百战,苦心总结出来的“营垒”。 营垒的外面,是一条壕沟,壕沟之内的垒墙,不用砖石木料,只以土胚浇浆夯实,厚达一丈,对比新军的营垒,也有不同之处,最明显的就是,龙武军营垒不设内外之分,省工省力不少。而不设内寨的原因,是秦禝认定,在龙武军的军械齐全,弓矢无数之下,不相信伪隋军能冲破箭雨来到营垒下,就算能冲破外壕,也不信伪隋军还有余力冲击垒墙。 事实证明,连外壕也都多余了。赵季龙和唐冼榷这两路部队,虽然把声势造得很足,但不要说攻城,就连这些设于松江和南桥外围的营垒,也都只是试探着打一打,受了些伤亡之后,干脆屯兵不前,居然也开始修筑营垒来了。至于奉贤方向,则根本理都不理。 这一下,秦禝也看明白了,伪隋勇王是要避开龙武军的锋芒,打算专攻嘉定。 既然如此,秦禝也不客气——你不来打我,我就要来打你了。 这一场仗,仍由钟禹廷和梁熄来指挥,但这次的总指挥变成钟禹廷。谦逊而好学的钟禹廷,在跟梁熄相处的半年中,对战争的理解不断加深,无论是训练还是指挥作战,水准都有了很大的提高,因此这一回让他为主,以梁熄为辅,又是一次很好的历练。 钟禹廷和梁熄秉持秦禝交待下来的宗旨,“练兵为先”。于是明明拥有很强的战力,却不肯做整体的击溃,只围绕伪隋军欲建的阵地来做文章,今天打东边,明天打西边,白天穿插冲击,夜晚则以营为单位,突袭奔扰,打得极其热闹。 在战场之上,总是进攻的一方占据战略上的主动,但防守的一方有据工事固守的优势,往往能对进攻方造成较大的伤害。何况这一次,伪隋军的防备有明显的加强,几天下来,参与轮转的龙武军各部,便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伤亡。 “顶住,继续打。”秦禝只吩咐了这几个字。 这等于是拿血来练兵,好在龙武军的装备,是伪隋军所无法比较的程度。给龙武军造成的伤害,也就相当有限。 另有一桩,伪隋军对自己的侧翼,相当在意,毕竟上一次战役中李隗军部被龙武军切断归路,被围困之后惨遭全歼的例子摆在那里,于是在防御吃力的时候,宁肯向后退却,也不愿死守阵地,招致龙武军的包围。然而等到龙武军收兵,伪隋军却又顽强地逼上来,总以不脱离接触为要务。 两方都是一般的心思,于是形成了有趣的拉锯。在伪隋军来说,是想拖住龙武军,不让龙武军驰援北线;在秦禝来说,则根本没有驰援北线的打算——李纪德要独力对付伪隋勇王,正中他的下怀。这样实战练兵的机会太难得,他要把握这样的机会,把龙武军中那些只经过训练,却没上过战场的新勇,练成“老兵”。 不过练兵归练兵,心思却全在北线的战况上,毕竟那里是硬碰硬的战斗,嘉定和宝山都打得很激烈,万一新军有个什么闪失,导致申城的北方门户大开,那不是开玩笑的。 好在从嘉定传来的驿报上看,新军打得不错,在伪隋军的攻势之下,两城都一直能够屹立不倒,连外围的营垒,大部分也还掌握在官军手里。 只是还有一件让人无法放下心来的事情——伪隋勇王本人,始终没有出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到了七月十三日,嘉定的战事开始吃紧,秦禝再以驿报联系的时候,传来的回复是“李大人出城去了”。 李纪德在北线的布置,是以薛涣的三营共一千七百人防守青浦,以麾下大将张传声所统带的四千人防守宝山,而将其余的新军主力摆在中间的嘉定。各处再以卫军和民团为辅助,兵力倒也充足。 青浦一直没有战事。伪隋军中路的唐冼榷,只在松江跟龙武军周旋,并没有去碰青浦城。但另外两个方向,就打得相当激烈,特别是嘉定方向,伪隋军主攻的,是伪隋勇王手下最勇悍的战将“高集易”,每次打硬仗,不论天时如何,督战之时必袒露半身,在面前置酒三碗,慢慢地一碗一碗喝过去。如果三碗酒喝尽,前面还没有打出结果,往往就要杀前面的武官,然后亲自带队冲锋。 新军遇上这样的部队,起初便接战不利,慢慢地被压回营垒之中,于是伪隋军与新军在嘉定城外,展开逐垒的争夺。 新军在嘉定城西和城北,一共筑有七个营垒,营垒之间也有部队交叉防御,准备不可谓不充分,因此开始时,伪隋军的伤亡不小,但时间一长,新军的弱点就暴露出来了。高集易打仗并不是一味蛮攻,于是采用夜战,每每借黑暗的掩护,将本方的弓队推进到两三百步的地方,抵近压制,将营垒的垒墙弄塌,然后不惜代价,集中冲击这些缺口。 这样一来,新军打得就很吃力了。到了七月九日。也就是开战以后的第十天。城北最外面的一座营垒,终于被伪隋军攻破,以短梯越过外壕内壕,冲入垒内,里面的两百余名新军士兵全数战死。 城北四垒,失掉了这一个,防线便开了一个口子。李纪德一方面命人拼命反扑,一方面命令三千卫军。绕击高集易的侧翼,缓解正面的压力。但这一次伪隋军亦拼了命,高集易的部将,带着本部的五千兵,在挡住了卫军的攻击,死战不退。 而嘉定城北,双方围绕那一座营垒,展开血战。反复争夺之中,几度易手,往往是新军白天夺回来。伪隋军晚上又再攻破,方圆一里之内。变成了一座绞肉机,双方都是伤亡惨重,全看谁能撑住这一口气。 到底还是伪隋军的气势更足一点,打到七月半,不仅牢牢把住了那座营垒,而且把第二座也攻了下来,略加整顿,便一鼓作气,要扫清嘉定城的外围。 到了这样的时候,李纪德再也坐不住了,终于亲自出城督战,而且把作为总预备队,自己麾下最能打的两营,也投入了城北战场。 这几乎象决战一样,大家都把手中的军队填在一起,两万伪隋军和上万新军在嘉定城下杀声震天,血拼到下午,仍是一个僵局。对面的高集易,喝完了三碗酒,将前面久攻不下的一名武官抓了回来,当场处死,随后便率中军一千多人,势如疯虎一般,亲自冲锋。伪隋军士气大振,千旗齐张,全军大呼,向新军做决死的冲击。 这一下,新编练的新军开始顶不住了,张传声气急败坏地跑回阵后,李纪德督战的所在,大声说道:“大人,隋匪攻得太急了,请大人进城避一避!” 李纪德到了见真章的时候,自有他的一股痞劲,也从老师那里学到了“胆气”两个字,见张传声这样,不去理会他,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好整以暇地对左右说:“去替我找一把刀来,我要砍了这个张传声的脑袋。” 他平时驭下宽厚,总是以恩义笼络部将,骂人的时候都不多,遑论砍脑袋?可见是真的急了。张传声楞了一下,跪下给李纪德磕了一个头,下决心去跟高集易拼命了。 “请大人照顾我的老母。” 说罢,转身就走,学着高集易的样将衣服扯去,精赤了上身,提刀大呼:“新军子弟,不能输给隋匪!擂鼓,跟我冲!” 主帅如此,底下的士兵自然感奋,于是有上千人随着张传声,奋勇上前,向高集易那一股,展开反冲锋。 李纪德和张传声的运气当真不错,就在这胜败决于一瞬的时候,为自家的中军所重重护卫的高集易,却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支箭矢,直中左胸,哼都没哼一声,便向前扑倒在地,手中的那柄大刀摔出去好远,没了性命。 战场的局势就此逆转,新军全军大喊“高集易死啦!”,向伪隋军全线反扑。伪隋军莫名其妙的死了主将,士气动摇之下,便撑不住阵脚,终于大溃,被新军一路追出了十几里,伤亡达数千人之多。在侧翼阻击卫军的伪隋军,撤退不及,被新军杀的大败。而另一路伪隋军,收到嘉定兵败的消息,自然也没办法再打下去,只好退入了太仓府境内。 由此,北线宁靖,新军终于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 新军的这一场胜仗,虽说是有侥幸的意思在里头,但到底是苦战血战得来的。捷报一传,申城震动,那些原来看不起新军的人,不免要刮目相看了。 相形之下,主守南线的龙武军,这一回就被比下去了。虽然赵季龙和唐冼榷的两路伪隋军不曾攻破任何一座营垒,但龙武军也不曾像北线一样,击溃哪一路伪隋军。坊间不免渐渐有人议论,说秦禝手下的兵,强归强,会不会有了一点骄矜自喜的兆头?但大多数人是在替龙武军辩护,说龙武军本来就是奉了李大人的命令,据守南线,现在既然守得固若金汤,还有什么好求全责备的? 但无论如何,现在风光的是新军。李纪德一战成功,一面连夜写报捷折子铺叙战功,一面调动人马,做下一步的打算。 他要学自家老师的那一套,推秦禝来领衔这份奏折,但曾继尧多年久居高位,那番养气的功夫,却不是李纪德轻易可以学得来的,于是在那副貌似谦逊而洒脱的神色之间,不免多少露出一点狐狸尾巴,有掩不住的志得意满,自以为送了一场天大的功劳给秦禝。秦禝仿佛恍然不觉,但亦坚决不肯居领衔之位,只是照规矩在折子上会了衔,第二天便由李纪德拜发了。 李纪德与他的老师曾继尧不同,心思极快,这一仗才打胜,已经在筹划下一仗了。在他看来,隋匪新败,士气必定不振,他要收复苏州的失地,此其时也!于是召集将领,宣明乘胜追击的宗旨,打算兵分两路,一路由薛涣带领新军和卫军共九千人,就近扫荡北面的太仓府,收复这一块被隋匪占据两年多的失地。另一路则由张传声等一万七千人,准备向苏州西进。 这一番打算,传到了龙武军将领的耳朵里,大家就坐不住了。在战场上练兵练了快一个月,虽然也有些斩获,但与新军的大功相比,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于是彼此互通消息,约齐了来到城南的龙武军,请见秦帅。 “做什么?都跑来做什么!”秦禝一副惊讶的神情,看着众人。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张旷忍不住,先说出来了:“大人,你知不知道,李大人的新军,已经出发去打太仓了,另一路打苏州的兵,也就快要开拔?” “哦,这个,”秦禝点点头,“自然知道的,怎么了?” “他李纪德能立功,全靠我们龙武军拖住赵季龙和唐冼榷这两路隋匪!”张旷有些急了,他平时是最看不起新军的,更不愿意让李纪德抢了秦禝的风头,“现在他们新军又要去立大功,倒拿我们龙武军在这里做个摆设,弟兄们都不服!” “怎么不服?”秦禝很无辜地把手一摊,“这一回的折子里,也有龙武军的功劳啊,你们各位,朝廷必有嘉赏,只要静待好音就是了。” “大人,我们不是说要赏赐。”梁熄也说话了,“是明明能打,你不让我们打。我和钟禹廷,愿意立军令状,只要大人肯下令放我们去干,十天之内,如果我们不能从南到中,横扫这两路隋匪,我梁熄,提头来见!” “啊,好!好!有这样的士气,哪有不打胜仗的道理?”秦禝高兴得很,“继轩!” “在。”沈继轩躬身答道。 “加拨一个月的饷银给各部,以资鼓舞。另外,这些天你们都辛苦得很,饭都没有好好吃一顿吧?今天晌午的饭,就在我这里吃,让你们尝尝小厨房的菜!” 他这番话,云里雾里,言不及义,大家都听得一头雾水。 “秦帅……”钟禹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昨天忙到半夜,还是剩下一大堆公文办不完——这个龙武军的公务,实在头疼得很!”秦禝打了一个呵欠,抱歉地说,“你们吃了饭,就请各归本营吧。我得去睡上一会,就不陪你们了。” 说罢,站起身,施施然地走了出去,留下一屋子武官,一个个面面相觑,不得要领。 秦禝回到厢房,和衣往床上一倒,累归累,却是毫无睡意,目光炯炯地看着房顶发呆。 “伪隋勇王,你到底在哪里?” 人人都知道,苏杭是全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但这句话听在李纪德的耳朵里,就有点不是滋味了。 松江的一府七县,大致是在龙武军手里,苏州大半的府县是在伪隋勇王手里,只有隶属于太仓府的嘉定,算是在新军手里,这还是秦禝让出来的防区。因此现在他要借大胜的气势,出兵横扫,先收复太仓府,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新军的动作很迅速,嘉定大捷的第三天,薛涣便率新军兵锋直指太仓府。 一路之上,仗打得很顺手,伪隋军新败之余,士气萎靡得很,几次小的战斗,都是一触即溃,根本挡不住新军的锋锐,出兵的第三天,太仓大部分地区都落入了新军的手里。 “这一回,薛涣要立大功了,”收到前方传回的消息,李纪德高兴地对周岷说,“你也要抓紧准备,等到太仓一下,侧翼无忧,就要向苏州开拔。” 薛涣也没辜负李纪德的期待,第二天凌晨,摸黑整队,打算一鼓作气,把太仓府城打下来。 这一回,在太仓城外十里的镇上遇到了一些抵抗。战斗激烈,然而这亦在薛涣的预料之中,伪隋军总不肯把太仓府白白交到自己手中的。于是催促大队加速赶路。终于在天色微亮的时候。赶到了城外。 江南水乡,七月里的天时,大雾弥漫。薛涣派人询问前面的战况。 “这一股隋匪硬得很,少说也有两三千人,工事也扎得结实。”来人皱着眉头说,只是薛涣手下的先锋,周道孚!“我带人冲了两次,都被打回来了。” 薛涣手下的这三营人,曾继尧送给李纪德的,都是底子,他们既然这样说,看来难打是不假的。 “没有关系!”薛涣把握十足地说道,“隋匪困兽犹斗,总归是要跟我们拼一拼的。” 除了正面的强攻之外,薛涣另派卫军从左翼包抄,派带一营新军从右翼包抄,打算把前面这股伪隋军一口吃掉。 没过多久。左侧和右侧的战斗起来了。收到消息的薛涣下令加紧正面的攻击。 没想到的是,伪隋军死战不退,而且还击的力度,居然比新军还要凶猛。冲锋的新军,不仅伤亡不小,而且完全看不到能够冲破敌阵的希望。 “搞你娘,出了鬼了!”薛涣大惑不解。 这还不算完。再过一会,侧翼包抄的两路,居然也都退了回来,说是两侧都遇到了隋匪的阻击,冲不过去。 这一下,薛涣慌了——隋匪似乎不是“困兽犹斗”这么简单。他定了定神,下令正面先停止进攻,派周道孚带一千人,急速向后搜索,一定要保持退路的畅通,心里想:可别被隋匪反过来围在这里。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念头还没转定,后方忽然便号声大作,可见周道孚又跟隋匪干起来了。继而正面和左右两侧,浓雾之中同时杀声四起,伪隋军不但不是防守的态势,而且真的是四面合围,开始向中间的新军步步紧逼上来了。 “都稳住!”薛涣大呼道,“隋匪是虚张声势,凭他们的兵力,想吃掉我们九千人,那是做梦!等到雾气一散,冲他个稀巴烂!” 他这句话很有安定军心的效果,于是新军收缩阵线,转攻为守,依靠弓弩的掩射,慢慢将局面稳定了下来。浓雾之中,彼此难见虚实,伪隋军的进攻也并不像造出来的声势那么强大。薛涣心下初定,一面指挥,一面疑惑:大败之下的隋匪,何以还有这样的战力? 等到日头高起,雾气便开始渐渐散去,薛涣还没来得急高兴,只见身边的一名亲兵,指着左侧,面带惊惶,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左边远处的一片高坡之上,于薄雾缭绕之中,慢慢现出了一定巨大的明黄色的军旗,上书一个勇字! “勇王!”新军之中,便有不少人失声喊了出来。 薛涣的心中一凉:伪隋勇王在这里。 李纪德毕竟还是犯了“冒进”的老毛病,以为隋匪新败之下,失去还手之力,贸然让薛涣这一支孤师深入,却不知“忠王”伪隋勇王已经在太仓足足等了三天。 伪隋勇王的先锋高集易兵败之后,他便料定新军必然要乘势追击,于是率领自己中军的一万五千精兵,再加上由前方退回的一万多人,由苏州方向往太仓急进,秘密集结在太仓府城一带。他看出了新军守强攻弱的毛病,深知“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于是传令沿途的伪隋军,对新军的进攻只做最小的抵抗,不惜放弃太仓大部分地区,示弱于人,到底把薛涣引入了预先设好的埋伏阵地。 为了这一役,伪隋勇王集中了数倍于新军的兵力,形成了对新军的压倒性优势。 方才于大雾之中,伪隋军的优势还不明显,现在大雾散去,双方的布置都是一目了然,情形就不同了。伪隋军各部一齐猛攻之下,将新军匆忙准备的简易防线打得支离破碎。 在这样的压制下,伪隋勇王死死扼住新军的退路,让薛涣的数次冲击都无功而返,同时拿自己的中军精锐,猛烈冲击新军两翼,打到中午,卫军终于顶不住,首先崩溃。伪隋军由此契入,将新军各营分割包围,四面挤压。 这一下,战局便再也无法逆转,这一支九千人的新军部队,几乎全军覆没,自薛涣以下,薛涣,周道孚等新军将领尽数阵亡,近万人的官军,最后剩下一百多残兵,狼狈不堪地逃回了嘉定城。 噩耗一传,申城震恐,李纪德一时之间更是举止失措——刚拜发了报捷的折子,结果立刻遭到这一场惨败,让新军的脸面,往哪里去放? 然而已经不是考虑颜面的时候了。伪隋勇王乘新胜之威,卷土重来,一共四万伪隋军,大围嘉定。新军一则猝不及防,二则气势大挫,两城城外的营垒,便尽为伪隋军所夺占,只在嘉定西门外,还保有一个营垒,仍在苦苦支撑。 仗打到这个份上,即使心高气傲如李纪德,也不得不放下架子,向龙武军求援了,当初信誓旦旦说过的“独当北线”的话,也只好先放在一边不管了。 求援的驿报发到,是恳求龙武军能抽出一团人,急赴嘉定增援。 “到底还是要来求我们龙武军!”在龙武军的侧厅中,张旷看过驿报,双眼放光,“大人,咱们救他们不救?” “什么话!唇亡齿寒懂不懂?”秦禝慢条斯理地说。在侧厅中坐着的,是钟禹廷、梁熄、张旷和沈继轩四个人,听秦禝这样说,都等着他的吩咐。 “禹廷,我看就派你去。” “大人,禹廷麾下的第四团就两千人,会不会少了一点?”梁熄不无担心地问。 “只要有援兵到,新军的士气就有提振,何况四团也挺能打的。”秦禝叹了一口气,看了看几个人,都是自己的心腹,可以说实话的,“跟你们交个底吧,伪隋勇王在申城,待不长!隋匪的天京被围,伪隋皇帝对伪隋勇王一日三催,巴望着他回去救驾呢。李大人是在太仓丢了九千人,被伪隋勇王吓怕了,其实新军只要顶过眼前这一阵,伪隋勇王自己就得撤围回去,我们又何苦再多派人手,徒增伤亡?不过这个话,出了这间屋子,便再也休提。” 原来如此!大家都有恍然大悟的感觉 于是钟禹廷的第四团即刻开拔,从南面投入了嘉定城外的战场。 龙武军的战力确实高出伪隋军和新军一筹,钟禹廷一动手。不仅立刻撕破了伪隋军的包围圈。而且直接攻破了嘉定城西已经失陷的一个营垒。继而在城中的新军配合下,把另一个营垒也攻了下来。这样一来,新军的城西三垒,又尽复掌握,曾经危急的战况,一下子便得到了很大的缓解。 李纪德大喜之下,先赏了钟禹廷麾下的第四团两万银子,又传令驻防青浦的守将李勋禄,星夜来援,准备借着势头,跟城北的伪隋勇王好好打一场。 不曾想这一下,把青浦城给弄丢了。 问题出在交接上。照说,青浦守将既然带走驻防的主力,则必得要向人在松江的钟禹廷申明,由钟禹廷派龙武军来接防青浦。然而李勋禄以青浦防区得来不易,恋恋不舍之下,心存侥幸。认为开战以来,中路唐冼榷的伪隋军只在松江城外做功夫。从未发一兵一卒来攻打青浦,那又何必把青浦城交给龙武军呢?他心想,这里本是龙武军让出来的防区,如果还了给人家,则李大人再也没办法开口讨回来了。 就这样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李勋禄的队伍一离城,随即便被唐冼榷所侦知。唐冼榷麾下的中路军有近两万人,当夜便分出六千,由刘劲宽统带,猛扑青浦。这个时候,松江和泗泾的龙武军完全还蒙在鼓里,等到警讯传来,青浦的形势已然是危急万分了。 钟禹廷大惊之下,只得一面派离青浦最近的一个营,驰援青浦,另一面派人飞赴泗泾,发驿报急告秦禝。 秦禝半夜被张顺敲门惊醒,披衣起身,却得了这样一个消息,登时睡意全无。龙武军中灯火大亮,秦禝来到签押房中坐定,在地图上比比划划了一阵,认为事起仓促,一个营的人马,没有把握,于是与泗泾驿报来往,先命此刻身在松江西侧的龙武军亲军,再派两营驰援,又命令钟禹廷随时报告青浦战况。 就在这样的焦急等待之中,熬到渐渐天亮的时刻,从泗泾发来一条驿报,却是张旷的落款,内容只有一句话。 “青浦失陷,驰援的第四团第一营的营官被隋匪抓了。” 这位营官被俘虏的情节,相当离奇。 李勋禄一走,青浦县城中的守军就只剩下三百新军和一些县兵。等到第一营率兵赶到,从东门进城,伪隋军已经先一步攻破了西城,大举涌入城内,守军溃散。 破城的一方,总是气势如虹,加之黑暗之中的巷战,短兵相接,龙武军的弓弩的优势不能完全发挥,因此无法将伪隋军驱逐出去。随着伪隋军后队源源不绝地到来,这营官无法判明到底有多少敌人,担心这一营的龙武军反而被困在城内,于是决定先撤出城外。撤退之前,组织了一次冲锋,将包围县衙的伪隋军打退,不仅将困守于此的知县等一干人接了出来,而且硬是在乱军之中,将县库里的五万多两银子也抢运了出来。 坏就坏在这批银子上。这营官是个朴实的人,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让这批银子落在隋匪手里,决定要将它们运出去。 这些银子,足有几千斤,照说是没办法带走的,但县衙不远处,就是通向城外的河道,小码头旁正泊着两艘客船。于是这批银子被运上了船,这营官亲自押运,而李文渊和龙武军的大队,则由东门原路撤出。 没有料到的是,伪隋军进展极其迅速,已经有小队在向城东渗入。龙武军的大队安然出了城,但河道,却为伪隋军所占据。而青浦的东门,在龙武军退出之后,也随即便被伪隋军占据,等到张旷率两营骑军赶到,跟援军等会合,发现第一营的主官人没有逃出来,再想攻城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河道被占,两条客船,变成了瓮中之鳖,经过一场短暂的战斗,全体被俘,除了营官本人,另有三十四名龙武军的士兵。 秦禝收到详细报告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在龙武军的正堂上,听过这一番前后的情形,始而目瞪口呆,继而茫然失措,终于回过神来,勃然大怒,环顾四周,抓起一个青瓷花瓶,狠狠摔在地上! 堂中的沈继轩、吴椋,都被吓了一跳。再看秦禝,已经坐回椅子上,抚额沉思。 “秦帅……”沈继轩轻声说。 “替我写一封信,给李纪德。”秦禝抬起头,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把事情原原本本地报告给他,至于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就说我听他李大人的吩咐。” 说“如何处置”,当然是指李勋禄。追本溯源,这一切都肇始于李勋禄的不打招呼,擅离防区。在秦禝的心里,自然恨不得把他抓过来,直接剁了,但他毕竟是新军的将领,现在又不能跟李纪德翻脸,只得把这个题目,先出给李纪德。 “是。”沈继轩答应下来,还有话说,“秦帅,现在得赶紧设法救人啊!” 这是不消说的,只是要有一个周全的办法。秦禝看着沈继轩,等他说下文。 “从前亦有这样的例子。隋匪最早一次打申城,那时候秦帅还不在,当时是找了中人,跟隋匪去联络,拿东西私下里把人换回来的。” “拿什么去换?” 沈继轩略作犹豫,说道:“无非是军械和银钱……” 秦禝没言语,站起身来,在堂上踱了两个圈子,把思路理清楚了,断然道:“不成!” 既然说“不成”,自是已经有了别的打算。 “如果官军的将领被俘就要拿东西去换,那以后落在隋匪手里的将官,又当如何?何况拿军械和银钱去换人,等于资敌,你要多想一想,日后这些军械,会用在谁的身上?” “是,属下想左了……”沈继轩额上见汗,惭愧地说。 “你不必自责。你这个提议本不算错,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秦禝面无表情,缓缓地说,“隋匪第一次打申城的时候,还没有龙武军,只靠地方上独自应付,左支右绌,拿军械和银钱去换人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情有可原。现在我手握万余精锐,武装到了牙齿,正要择人而噬,这就是不同的地方!“ “是!” 秦禝把眼睛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冷笑一声:“我倒是想安安稳稳地练一练兵,隋匪倒惹到我头上来了……要说换,也可以,不过不是拿银钱去换。” “请问秦帅,”沈继轩被秦禝话中的气势所折,小心翼翼地问,“该拿什么去换?” “拿他们的命来换!”秦禝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转头向旁边站得笔挺的吴椋说道:“传令各团:午后开拔!还有!把我的大营,推进到前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