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时辰,定远东城门打开,一行议降使者走了出来。 早已得到大汗吩咐的胡军立即把他们迎进了西胡大汗的中军大帐,那日的老者居中而坐,诸将披盔带甲,威风凛凛地站立两旁。 一见上边按案而坐、浓眉如戟的大胡子,铁缪便“卟嗵”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大夏灵州刺史铁缪,率定远议降军民,拜见大汗!” 铁缪一跪,身后三名陪同的官员忙也跟着跪下来,反倒是被挑选出来的那几个年纪大些的百姓,见到军中如此威仪,慌里慌张的,等三个官儿全拜倒了,这才恍然大悟般抢着跪下,只是他们胆子小,都只躲在后边。 要说铁缪,心机倒也了得,这些人中,无论官民,一概不知议降真相,不要说西胡可汗和众将自打他们一进来就在冷眼旁观他们的举止神情,就算他们个个都是火眼金晴,也休想从这些人的神态上看出半分破绽。 那老者冷冷地道:“尔等抗拒本汗兵马,在这定远城中坚守一个多月,而今------终于肯降了么?” 铁缪闻言忙叩头请罪道:“大汗恕罪。可汗乃草原雄鹰,但我等都是夏朝臣民,奉旨守土,怎敢有违天子之命?但定远孤城,苦苦捱到今日,全因城中守将不知天命,故而执迷不悟。而今,大汗决屠灭全城百姓,城中百姓听了惶恐哭泣,难以自己,穆将军也自知罪孽,心生悔意。故而,我等出城乞降,还望大汗,网开一面。” 那大汗见他言辞恳切,不似作伪,而且他乞降也就罢了,言语之间竟敢附合自己,连忙问道:“你们既肯开城投降,本王何必再施杀戮。”左右将领听了不觉大笑, 朱棣笑容满面地道:“这原先各为其主,今既降俺,我自然不会加罪,反而赞那将军一声有本事!你等也勿须顾虑,这位将军若是肯降俺,本王也要重用的。” “是是是,大汗胸襟广阔,臣下以一己之心,妄揣大汉之意,惭愧、惭愧!” 那老人又笑问道:“尔等既要献城投降,几时开城出迎呢?” 铁缪赶紧道:“殿下,城中坚守一月有余,于胡军将士多有伤害,无论军民,其实都心中忐忑,惟恐受到报复,这定远城,就是最后的庇护之所,哪有胆子轻易离开,还请大汗遗大军于后,率侍卫轻骑入城,以示诚意,城中军民,方敢弃械投降。” 那老者一怔,笑容慢慢敛了起来,他狐疑地盯了铁缪一眼,冷冷地道:“乞降而不出迎,自古岂有这样道理?你们-----莫非要诈降不成?” “殿下只消一声令下,定远便成一片废墟,臣等哪敢再诳骗大汗,实因心中惶恐,不敢出迎啊!” 铁缪连连叩首:“大汗当知定远城中窘状,兵马匮乏,平民亦都调上城头,大汗麾下的这些西胡勇士,但使入城,谁能敌之?岂有诈降之理,实因畏惧之心呐!“说着,他向这西胡大汗朱棣递了个眼色。 那老者心中一动,摆手道:“既然如此,尔等退下,容本大汗与这夏官商议一番。” 其余人等人被带了出去,旋即,众将也纷纷出来,各带一人,分别盘问,连唬带诈的,想看看他们是否有诈降之意,而铁缪则又被带到了那西胡面前。 “铁缪,莫非你还有什么难言之瘾,要对本大汗说么?” “是是,臣还有一番话,要密报与殿下。”眼中闪过一道精芒! 原来,当铁缪接受议降使者之责时,听说穆将军等人只在城中摆设香案,并不出城,而且还要这西胡大汉先不让大军驻入城中,而是自己率先入城,就觉得有些太不合情理了,故而心中带有疑惑,此时正好将这个情况奉上。 那西胡大汉满腹疑窦,待听了铁缪的回答,却不禁啼笑皆非。 原来铁缪等人也知道自己的条件太不像话,不太容易把这西胡大汉骗进城来,最起码,你不肯出城,只要他先把大军派进城来,接管了城池,你一样奈何不了他。又得让西湖大汗接受议降,想骗这西胡可汗抢先进城,不用些充份的理由怎么成。 他们的理由,:“守城军民不出,请西胡可汗挥军入城,传扬出去,这城就是西胡大汗力战而破的,他们是不敌受俘,不是主动投降。至于请西胡大汗行于前,而诸兵将行于后,是因为这一个月的苦战,城里城外都死了太多人,唯恐士兵先入城中,杀戮泄愤,这大汗若先进了城,自然能主持大局。 “夏国这些官儿们,能坚守孤城两个多月,与本王僵持不下,也算是世间大丈夫,奈何,一到乞降之时,却是这般夹谷扭捏,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当爽爽利利,何必行这掩耳盗铃之事?看起来,他们这是想为自己留一条退路罢了。” 这西胡大汗本来对他们能苦守孤城一个多月的本事很是钦佩的,因这一着,却不免有些轻蔑。 挥手摒退了铁缪,身旁侍立着的胡军将领立即上前道:“大汗,不要听他说的天花乱坠,自古投降,安有降军不出城,反要受降之军主将率先入城的道理?大汗万金之躯,只恐其中有诈,如今城中人心不安,硬打咱们也打得下来,大汗不可冒险。” 那西湖可汗摇头道:“本大汗察颜观色,看他言语倒不似作伪,这个理由,倒也合乎情理,虽说此刻强攻,亦可破城,然我已经接受议降,再中断议降,起而攻城,则城中军民自料再无退路,必然决死坚守,我军伤亡惨重。如能不动刀兵接收此城,我如何便冒不得凶险?自起兵以来,我何时不处于凶险之中,这又算得甚么?” 可这些胡军将领还不放心,这大汗想想,便叫人把灵州麾下各州县破城之后被俘的官员都找来,询问铁缪和守城将军二人情形,熟悉二人的官员纷纷评价:铁缪乃是一位遇事不决的官员,那穆将军乃是一员喜欢直来直去的武将! 紧接着,负责分别盘问乞降军民的人员纷纷回报,铁缪和穆将军是当众宣布乞降,城中军民莫不欢欣鼓舞,从盘问的情况看,并无丝毫诡异,若说那几个官儿是有意作伪,可那皮相打扮根本作伪不来的百姓代表,却未必有这样的心机城府,他们的回答也是一样。 听到这里,这西胡可汗更加坚定了亲自主持受降,以示接纳降军的诚意。那些胡人将领无奈等人无奈,只得请自家大汗穿上三层皮甲,外罩薄甲,这才允许他乘上战马,随即又仔细嘱咐大汗身边的侍卫,叫他们时刻警惕,以防不测,一旦城中发现埋伏,立即掩护大汗返回。 这边准备着,那边得了回信的铁缪等人便欢天喜地的回城报信去了。 眼看着降使入胡营,又看着他们赶回来,到最后胡军中行伍移动,西胡可汗跨骏马,在前后十六名侍卫的拱卫下姗姗而来,而浩浩荡荡的大军居然排着整齐的队伍跟在他的后面, 这西胡可汗的队伍越来越近了,豆粒大的汗珠,从城门内铁缪的额头一颗颗地滚落下来…… 那大汉骑在马上,缓缓走向定远东门,他的目光从那千疮百孔的城墙缓缓移上去,看到的是无数欢呼的人群、挥舞的手臂。许多军民将身子探出城墙,正在看着他,有的甚至爬上了碟墙,这年老大汗的项背悄悄的挺得更直了。 定远终于到手了! 历经近一个月的苦战,他也是伤军疲师,耗损俱大,以如此大的代价,夺取一座城池,是否值得呢?相对于歼灭的大量夏军主力,直接意义上,攻打定远显然是得不偿失的,但是他太渴望得到草原的承认了,最起码,要让人感受到他手中弯刀的锋利! 他还是西胡的大汗!! 攻打定远,在军事意义上作用并不明显,可是如果能成功地占领定远,那政治意义也将不言而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定远是志在必得。而今,这座坚城,终于臣服在他的脚下了。 前边的四名随身侍卫已经走入城门洞,城门洞内,原本用来抵住城门的一块块条石都搬开了,堆到了两旁去,还有几根木柱,牢牢地顶在穹顶上,似乎是为了防止坍塌。八个赤手空拳的门吏跪伏在两侧,以额触地,头也不敢抬。 城门洞里有些阴暗,城门洞出去,阳光下正摆着香案,铁缪等人正除了官帽,只着官衣,毕恭毕敬地站立在那儿。前边的四个侍卫没有迟疑,立即加快速度穿过城门洞,勒马左右巡察,没有发现埋伏刀斧手、弓箭手,他们这才圈马站定,向后面打了个安全的手势,那大汗便加快了行进速度。 “近了,更近了------” 铁缪的心怦怦直跳,他的脸上露出恭驯、臣服的表情,双手微微拱着,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盯着打大汗,计算着他胯下战马行进的速度。这千斤闸早不得、晚不得,得正好将他砸死才成。因为那千斤闸只是匆匆设就的一口巨大闸刀。 城门楼是最坚固的地方,不可能留有一个巨大的凹槽,可以掩藏一扇面积大到能封堵整个城门洞的巨大铁板,所以杀死这西胡可汗的时机必须把握准确,一击致命。发动的早了会把这西胡可汗挡在外面,发动的迟了这西胡大汗就会抢在闸刀落下之前闯进来,一俟发现有变,他随时可以圈马再从闸刀上跳回去逃命。 见那四个亲兵巡视一圈,已在城门内侧勒马站定,那大汗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他双腿一磕马镫,战马轻快地跑了起来,马蹄踏踏,踩在护城河的吊桥上,蹄声清脆悦耳。 马鞭一扬,轻轻抽在马股上。 近了,更近了…… 铁缪喉头发干,一颗心几乎都要跳了出来,计算着马速,他突然踏前一步,双手握拳,嗔目大喝道:“杀胡!” “咔”地一声,也不知那伏地跪迎的门吏中有谁扳到了机关,木架上方阴暗处,一柄大闸刀“呼”地一声就剁了下来。 铁缪召集能工巧匠设计的这口千斤闸,基本上就是这种断头台的雏形了,说它是千斤闸,其实不过数百斤重,刃口是平置的,它虽厚重一些,砍上几回人大概也是要卷刃的,不过……它的使命,只是要砍一个人就够了。 铁缪计算的时间很准确,按照这西胡大汗的速度,他应该正好走到铡刀下,别说他只穿了三层皮甲,就算披了三十层皮甲,也将被当头落下的这口闸刀铡成两片。 可是,马头已经探入城门洞的刹那,骑在马上的这老人竟然鬼使神差地勒了一下马缰,似乎只是下意识地动作,所以他的动作并不坚决,因此骏马只是稍稍一顿,仍然向前奔去。 但是就只这稍稍一顿,大闸刀轰然落下,便比他的行速快了刹那。 “噗”地一声,锋利的闸刀正削在马颈上,重量、速度,加上锋利的刀口,简直如同拿着一把烧红了的刀子去削黄油,几乎没有片刻停滞,铡刀一穿而过,骏马连着马头和马腿,被一削两半。 马血溅了这大汗一身,他滚鞍落马,看着那口险夺性命的铡刀,一股寒意从脚心唰地一下冲上了头顶,头发都炸了。 “有埋伏!” 随身侍卫们大惊失色,立即跳下马猛扑上去,架起惊得发怔的大汗就跑,他们七手八脚把自家大汗推上一匹战马,一拍马屁股,战马便向外边奔去,侍卫们这才纷纷上马,紧紧护在自家大汗身后,一齐向外逃去。 “射杀胡人!” 铁铉顾不得惋惜感叹了,连忙向城头发出讯号,早在城头观望声色的亲信士卒们立即取出早已藏好的弓弩扑到城墙边,与此同时,扮作乞降官员的侍卫则扑到香案前,从桌下抽出兵刃,扑向那正大怒拔刀的四名随身护卫。 烈日炎炎,那大汗身上却是寒意阵阵。 他是来受降的,自己身上并未佩刀,这时双手扳着马鞍,俯下身去护住了头面只顾向前逃命,持弓弩的明军推开茫然不知所措的人群,扑到墙边便向那个伏在马上,亏得底下将领再三相劝,他来时身上罩了三层皮甲。 就算是边军所用的箭,也只能连透两层皮甲而已,那箭卡在皮甲上并不坠落,却也不曾伤及他的身体,顶多是哪支箭力道大一些,稍稍刺破点肉皮儿!一溜烟儿逃回自己后阵,后背已射得豪猪一般------